□江晓原 ■刘 兵
□一段危言耸听、甚至是离经叛道的话印在本书的封底:“科学技术的负面效应不是偶然的,而是必然的;不是暂时的,而是长期的;不是局部性的,而是全局性的;不是可以避免、可以解决的,而是内在于工业文明的。”这是田松多年来反思科学、反思工业文明的一个相当激进的表达。
和十多年前相比,反思科学技术,或者说“反科学主义”的一些思想,已经在中国逐渐被越来越多的媒体和公众接受了。但是田松由此进而反思到工业文明,并得出倾向于否定的结论,这还不太容易让人接受——尽管从内在逻辑上来说似乎是顺理成章的。
这里会出现这样一个问题:如果工业文明都要否定,那么你想让人类过什么样的生活才合适呢?停留在农业文明?甚至更早?那会不会引导到“人类还是灭绝了最好”这样的结论上去呢?这是田松的立场必然面临的问题。
■田松是一个非常有特色的学者。他的一些观点,就像你说的那样,虽然表面上看似激进,但却从内在逻辑上顺理成章,而且,确实是从他的独立思考中得出来的。
北大的吴国盛教授说过这样的话,大意是在哲学上,不怕观点荒谬,就怕不自恰。当你说田松的那些富含警惕科学意味的观点在逻辑上顺理成章时,也暗含了其自恰的意思。至于“荒谬”与否,其实更多的是与人们习以为常的“常识性”观点不一致而给人带来的感觉。但从历史上看,许多后来成为经典的观点和理论,在一开始刚有人提出时,不也正是类似的情形吗?
其实田松自己也很明白,当他开始将自己的工作延伸到反思现代工业文明时,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些人所批评的“反科学”。人类过什么样的生活才是合适的问题,是一个需要思考和讨论的、非常根本性的伦理价值判断问题,虽然很难一下子就有能够让人们达成共识(其实现在的生活方式也未必就是人类的共识),但田松不正是在进行着他自己独特而有意义的讨论吗?
□当然,要寻找这样的答案是艰难的。尽管在逻辑上,给出答案的责任确实是无法逃避的。但重要的是,即使在未能给出上面问题的答案的情形之下,田松的思考仍然具有重大现实意义。
这就要将目光移向本书的书名了——警惕科学。田松在此文中提出了口号式的“金句”:“警惕科学!警惕科学家!”这个口号具有强烈的思想冲击力。因为我们从小受的教育一直试图告诉我们:科学是世间最美好的事物,科学家是世间最崇高的人群。我们应该五体投地地崇拜科学,应该毫无保留地拥抱科学,而“热爱科学”、“为科学献身”之类的说法,也是大家耳熟能详并视为天经地义的。对科学的盲目崇拜和热爱使许多年轻人产生强烈的自豪感(我们生在一个有乔布斯、有移动互联网的时代,是多么的幸福、多么的令人自豪啊!),这种自豪感又让他们不假思索地极度鄙视田松这样的思想者。这种景象在微博空间最容易见到。
警惕科学?科学这么美好的事物需要警惕吗?田松此书最大的现实意义,就在这里。近年我提出的“科学就是厨房里的切菜刀”、“科学已经告别纯真年代”等等的说法,最后都会引导到“警惕科学”这个结论。而田松直指要害,摘得“金句”,恰恰是因为他在思想上走得比我们更远之故。
■关于人类过什么样的生活才合适的问题,我们还可以这样想:以往在人们发现某些现有的观念、理论、制度等有问题,进行分析、批评、解构时,常常就会有人跳出来问:那你要拿什么来替代它们呢?其实,在破与立的关系上,虽然可以说不破不立,但作为第一步的破,却并不一定要包括立在内。田松的这些工作就算作为第一步,仍然是重要的。毕竟迈出第一步也不是容易的事。
关于田松的“金句”,也仍然需要有大量的后续工作。田松更多地集中在对为什么应该“警惕”科学的分析,集中在对“不警惕”科学可能带来的问题的分析,集中在对科学的后果的分析上;而关于为什么科学会成为让人们“热爱”和“献身”的对象,研究还不够充分。当然这个问题也很复杂,但我认为它是迫切地需要进行全方位研究的。
□其实田松的观点,另有一层积极意义,即我们能不能先慢下来?或停下来?他前些年的另一“金句”:“让我们停下来唱一支歌吧”,正是这个意思。“人类过什么样的生活才合适?”我们目前虽然还不知道,但我们已经知道目前这样的生活是不合适的,也知道继续这样一日千里地“发展”下去是不合适的,那么慢下来或停下来就应该是选项之一。
当然,我们都知道,这个选项被采纳的可能性几乎是不存在的,这就是我常说的“被劫列车困境”——我们都在这列车上,谁也下不去,车也停不下,而且还越开越快,而且还没人知道目的地。但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情怀出发,田松的告诫仍然是有意义的。即使人类有朝一日被自己盲目发展的科学技术毁灭,至少也能毁灭得明白一点。
■呵呵,这一段你就很悲观了———尽管也有你内在的逻辑。如果仔细分析,会发现确实是有道理的。但除了那种似乎是注定的命运悲剧的结论之外,是否还有其他可能的选项,让我们可以将毁灭的来临推迟一些?或是在毁灭前生活得再幸福一些?既然没有人知道那列被科学技术所劫持列车的目的地,那似乎也还隐含了一点希望——尽管是那么隐晦。
我过去在NGO 的工作经历曾让我印象深刻的是:那些为环保最有献身精神的人,其实大多数反而是对终极目标比较悲观的人。但这也正让我们理解:“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其实是一种很高尚的行为方式。至于鲁迅所说的是否应该告诉黑屋里的人外面是光明的问题,虽然可以有争议,但作为一个学者,这样独立的思考是必需的,田松显然做到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