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频为日本学生记者选题讨论及与受访者面对面交流
【导读】9月3日恰逢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1周年纪念日。这个日子,中国人民没有忘记,一群有良知的日本年轻人也没忘记。1989年,创刊于1872年的日本全国性大报《每日新闻》设立了学生记者编辑部,并于翌年开设“战争与和平特刊”。从此,一代又一代的日本学生记者开启了长达四分之一个世纪对战争的反思报道。
在日本右翼领导人年复一年地参拜供奉有战犯牌位的靖国神社时,在一部分供职于政府和大众传媒人士仍在就战争问题发表让人不安的言论时,在同龄人对战争愈发感到遥不可及没有感觉时,这些代表了日本未来甚至有可能拥有部分话语权的年轻人,积极作为、主动发声,采写了一篇篇讲述战争的不义及日本应走和平之路的报道(本文末附今年《每日新闻》“战争与和平特刊”的中文翻译版)。
▲记者摄于每日新闻社总部
▲“反思战争采访组”正在编前会上讨论选题(未注明图片由《每日新闻》学生记者编辑部提供)
六月一个周二的傍晚,刚入梅的东京,空气中夹杂着潮湿的气息。位于千代田区竹桥的每日新闻社总部的一间会议室里,聚集着来自日本首都圈各大高校的三十多名大学生,他们是“《每日新闻》学生记者编辑部”的学生记者,正在进行着每周一次的编前会。
大家认真地对上周五刊发的版面内容进行热议,主编内山势不时地给予中肯的点评。而主持该编前会的是圣心女子大学文学部3年级的高井里佳子,她同时也是5位首席学生记者之一,已经连续两年参加学生记者编辑部自1990年起每年8月份策划推出的“战争与和平特刊”。作为首席学生记者,她不仅要主持编前会,还要帮助新人推进采访进度、决定报道体量、统筹版面安排等。主编内山势是该编辑部中唯一一位每日新闻社的在编人员,其他皆由学生组成。
评报结束,三十来名学生记者被分成两组,一个组参加每周五刊发一次的常规选题会,另一个组则开始筹备讨论8月份分3期刊发的“战争与和平特刊”内容。
学生记者们边讨论边在白板上记录着初期选题:“随军护士(加藤)、外国人眼里的战争(问卷?座谈会?)、随军记者(101岁的武野武治)。”在一个已有26年历史的“战争与和平特刊”选题会中,他们没有一丝懈怠,因为他们深知自己的使命——在日本右翼势力的言论甚嚣尘上之时,他们要积极作为、主动发声,讲述战争的不义与日本走和平之路的必要性。而“战争与和平特刊”上的署名一概用。”在一个已有26年历史的“战争与和平特刊”选题会中,他们没有一丝懈怠,因为他们深知自己的使命——在日本右翼势力的言论甚嚣尘上之时,他们要积极作为、主动发声,讲述战争的不义与日本走和平之路的必要性。而“战争与和平特刊”上的署名一概用。
8月5日,“战争与和平特刊”(上)刊发。“反思战争采访组”报道了随军护士肥后喜久惠在日本投降后被八路军重用,却也因此归国后受到日本社会冷遇的经历;以及曾是海军特别少年志愿兵的足羽俊夫在目睹了日军以“为了祖国”为旗号而用“人肉鱼雷”进攻的无道之举后万念俱灰,战败后开始走上了艺术之路,现定居法国活跃于世界舞台的故事。
8月19日,“战争与和平特刊”(中)刊发。“反思战争采访组”报道了在太平洋战争中多年为前线运送高品质日式点心等食材,后被美军潜水艇击沉的给粮舰“间宫”号的幸存乘务员乘松金一,他讲述了那些并非士兵却成为军国主义牺牲品的糕点师的故事;另一篇报道讲述了今年5月学生记者原子奈津实在其101岁去世的曾祖母手提袋中发现的其28岁在战地中丧生的随军记者曾祖父的遗物,她的曾祖母因顾及子孙会留下心灵创伤,在生前73年的守寡生活中对此只字未提。
▲首席学生记者高井里佳子来到爱媛县,在“间宫” 号幸存乘务员乘松金一家中进行采访
8月26日,“战争与和平特刊”(下)刊发。“反思战争采访组”报道了原宝冢歌剧团花组副组长竹林良美在太平洋战争中的劳军经历,她亲眼目睹了特攻队队员看完公演,敬礼,起航,一去不复返的样子,伤感年轻的生命却被军国主义教育成视死如归“杀身成仁”的亡命徒;以及原本同样愿为国捐躯想操纵“人肉鱼雷”的庆应义塾大学法律系教授金子芳雄,在日本战败后感受到民主主义、和平主义的重要性,决定要负起战争责任,从行政层面创造一个新的国家。
▲位于广岛县吴市的大和历史博物馆,展出曾经操纵“人肉鱼雷”搭乘员的遗物。(记者摄)
“战争是会让悲凉的记忆不分敌我,降临到任何一国、几亿家庭中的存在”
今年“反思战争采访组”6位主要执笔者中只有高井里佳子有过“战争与和平特刊”报道经验,阅历最浅的青山学院大学国际政治经济学部学生板本大毅加入该编辑部只有3个月。身为本次“战争与和平特刊”采访金子芳雄一文的作者,他说现在日本鲜见“为了社会”而奋起的年轻人,想通过自己的报道让他们学习金子芳雄教授这种“肩负社会责任创造一个新国家”的精神。
本次采写了自己曾祖父母战争体验的早稻田大学文化构想学部学生原子奈津实对记者说:“过去一直觉得战争是很久远的事情,对参与此类采访没有兴趣,直到今年5月101岁的曾祖母去世,谁也未曾见过的曾祖父的遗物被发现,看着那封由曾祖父战友寄回的他临终前的手信,我才初次对战争有了实感。”她震惊于曾祖母生前未对任何人讲过曾祖父作为随军记者死在战场上一事,想象着曾祖母在28岁时就收到了这封遗书,可她毕生对自己的女儿(原子奈津实的祖母和姨奶)只字未提,于无数个深夜里偷偷看信的情景就忍不住泪如雨下。原子奈津实想通过该报道让那些原本和她一样觉得战争遥不可及的人,切实感受到或许历史记忆就沉睡在自己身边,而战争是会让这种悲凉的记忆不分敌我,降临到任何一国、几亿家庭中的存在。“我难以想象那些给众多人不断讲述战争记忆的口述者们内心撕裂的心情,而他们的述说是为了警示我们这些不知战争的一代人明白和平的意义。”
▲学生记者原子奈津实(左)在青森市老家对祖母(中)及姨奶进行采访
“在八路军部队时受到了与中国人一样的待遇”
记者发现在随军护士肥后喜久惠的报道中,有这么一段细节:日本投降后,关东军解除了武装,肥后喜久惠在等待与其他医疗队汇合的时候,被八路军俘虏。日本护士高超的医疗技术在解放战争时发挥了很大的作用。起初肥后喜久惠对于医治中方的病人怀有矛盾心情,但在红十字会“不分敌我都要医治”的人道救援精神下,坚定了救死扶伤的信心。……她目睹了一名中国少年毫不掩饰对日本人的恨意,一边大喊着一边用鸡蛋砸向被俘的日本医生,并用皮带抽打他。瞬间白大褂上沾满了鸡蛋汁,那位医生的眼镜也被砸歪,额头上渗出血来。事后听说这位少年的家人曾在日军的“三光政策”下被全部杀死,回忆往事的肥后女士喃喃道:“对于日军作恶多端的事实,我无话可说。”
▲根据肥后的真实经历改编的电视剧《レッドクロス~女たちの赤紙~》(女人的入伍通知书)于去年在日本TBS电视台播出。本剧主线描写的是日本年轻女子希代参加红十字会,作为护士来到中国的东北地区,从一名日本陆军医院护士,变成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的故事。
记者问该文作者、东京理科大学理学部化学科2年级学生的加藤真衣:“在你的采访中,肥后女士对八路军抱有怎样的感情?”加藤真衣说,肥后喜久惠曾说过在八路军部队时受到了与中国人一样的待遇,伙食与薪金都是平等分配。而她由于年事已高,看在加藤他们是学生记者的份上才接受采访。这也印证了今年“战争与和平特刊”发刊语中的一句话:“有过战争体验的人们随着老去、病故等原因,能够口述之人越来越少。我们这些学生变成了能够直接听到战争讲述的最后一代人。”
“学生记者本身就是信息源”
第十任主编内山势从2010年4月就任以来,已有六个年头。在创刊27年的编辑部中算是做主编年数最长的,他感慨良多地说:“最初,大家对学生自主采写新闻都抱有怀疑,但是放手让他们做了发现,我们的认识完全错了。记者是从他者身上抽取新闻进行采写,而学生记者编辑部的学生本身就是信息源。我逐渐发现学生群体不仅能得体地进行采访,他们针对自己大学生活中的所思所想本身就是新闻素材。报社是通过采访他人出新闻的地方,从自身而来的素材很少。但学生记者编辑部却能从内部发声,这是它存在的重要性。”
内山势主要对学生记者没有注意到的地方和稿件的方向性上进行把关,主角还是学生记者本身。最令他佩服的是,虽然报社不会承担学生记者的任何采访费用,但因主题需要不论是去北海道还是冲绳,学生都是自费前往。今年对定居法国的足羽俊夫的采访,学习院大学文学部哲学科3年级的川田璃子是通过国际长途实现的。
“要阻止战争再次爆发”
每年8月,日本有两个纪念日:一个是8月6日,广岛原子弹爆炸纪念日;一个是8月15日,日本战败投降日。
广岛上空升腾而起的蘑菇云与天皇放送《停战诏书》时的宫廷式腔调成为日本人视觉和听觉上对于“战败”理解的标志性符号。只是他们管“投降日”叫“终战日”,这个词淡化了战败的打击。
翻阅这个长达四分之一世纪、每年8月由一代代日本学生记者自己采写编排的“战争与和平特刊”的往期版面,以“广岛原爆”为主题的报道不在少数。可以看出,广岛,作为日本人“受害者”情结独家纪念地,在日本社会存在着一种张力。如今,日本人就算要讨论“过去的那场大战”,通常也是指和美国的恩怨。纠结复杂的情感,如同小说家野坂昭如所写的那样,“焦土上唯一闪闪发亮的,便是美国大兵扔下的银色口香糖包装纸”。广岛和平纪念公园甚至还有日本小学生在老师的教导下走到白人游客面前询问其对和平的看法。
历史学者伊恩·布鲁玛曾说,要想精确洞察变化总是不甚容易,因为事物一直都在发生变化,悄无声息,无人留意。但就战争记忆而言,1989年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那个当年在广播中悲戚地宣读 《停战诏书》 的裕仁天皇撒手人寰了,昭和时代结束,平成年号开启。学生记者编辑部也是在那一年开设的,虽然当时网络还不普及,但随着电视媒介的崛起,声像开始取代印刷语言,日本年轻人已有“脱离活字”(不读书看报) 的苗头,于是每日新闻社编委决定让学生一展拳脚。而“战争与和平特刊”则于翌年设立。
26年前参与首期“战争与和平特刊”报道的初代学生记者、图书编辑向笠修司现也快到五十知命的岁数,他对记者回忆道:“我上大学那会儿,感觉战争真是件很遥远的事儿。1989年6月伊朗的领导人霍梅尼去世,大家都在想是否会演变成一件世界大事,由此学生记者编辑部曾策划出一期‘假说·第三次世界大战论’的选题,但有悖当时‘尽量不涉及政治和宗教’的编辑方针并未付诸实践。”让向笠修司深感国际气氛一变的是1990年8月2日的海湾战争,日本自1945年以来首次能够以参与联合国维和任务的名义向海外派兵。向笠修司说,“自此才觉得战争这个遥远的话题,一下子与我们息息相关起来。”虽然自卫队只能携带轻武器,不能参与任何战斗,但这一尺度已让不少日本反战人士感到过分,他们将其视为军国主义死灰复燃的又一迹象。
以座谈会形式呈现的“战争与和平特刊”第一期刊登在1990年8月4日,而座谈会是在那之前进行的。内容涉及学生记者是如何看待和记忆战争的,以及如何审视自我、面向未来,有学生记者表示“我们不得不擦干已降战火的粉尘,考虑怎样阻止战争再次爆发”。
向笠修司在谈到近年刊发的“战争与和平特刊”与初创期的不同时,他感到如今的学生记者与他们被动地进行座谈会不同,能够以积极、能动的姿态去与战争经历者对谈,通过一个个鲜活的口述故事,把日本发动战争的罪恶及战争的悲惨真实地传递给后人,使这些没有经历过战争的年轻人得以深省。
对于逐渐风化了的战争记忆,学生记者编辑部的学生记者持续四分之一个世纪代代传给后人,相信这种姿态本身就能感染到一部分有良知、爱好和平的民间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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