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大导演弗朗西斯·科波拉就注意到了“美国乡亲们”对于老欧洲文化想象的一个转向:“以前,当你与一位女孩外出时,谈论的话题可能是又看了什么电影,而现在谈论的则是又喝了什么葡萄酒。就如同40年代的香烟一样。现在的人们已经不喜欢香烟出现在电影里,但葡萄酒却成为一个极好的道具。”而如何理解和使用这一道具,从此也成了各时代阶层审美趣味的别样投射。早在六十年代第一部“007”电影问世时,形象与身手之外,“懂酒”属性便同样成了邦德“邪魅狂狷”形象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直到山姆·门德斯在最新一部中将喜力啤酒塞到他手中,而不再允许他在火车餐车随随便便就开启波尔多右岸一级特等名庄金钟,影片的基调也由此从“梦幻”降格为“写实”,继而再也无法吸引我母亲这样几十年的老影迷。如今,对某些素质过硬的导演而言,葡萄酒的选择无疑是刻画人物与交代叙事之重要一环,无论《龙文身女孩》中来自波美侯的克里奈,还是《纸牌屋》中出身阿尔萨斯的云鹤,无不提醒着你会挑选这种饮家之选高品位酒的定是天资过人又略带神经质的狠角色。即便到了韩剧《来自星星的你》中,一瓶装于勃艮第瓶,使用螺旋盖,更在螺旋盖上硬塞上木塞的“93年波尔多酒王柏图斯”,倒也正好烘托出李载京欧巴的单纯——“喝了以后会发生什么我就不清楚了”,这岂是要害人,分明已是穷尽所能地提醒人家此酒有诈。
及至回到现实世界,葡萄酒与酒客之间同样互为参照,正如《杯酒人生》中的迈尔斯所坚信,你选择什么酒,如何去品尝,完全可以见微知著地借以了解你整个人的性情。而选择哪种葡萄,什么风土,整年天气如何变化,酿酒师以什么态度来酿造,又都赋予了葡萄酒大不同于其他瓶中之物的万般个性。这点上,赵薇和布拉德·皮特夫妇倒是有话可谈,在分头收购了梦洛和米拉瓦酒庄后,他们对外给出的动机几乎完全一致:影视圈太乱,节奏太快,希望能在葡萄园里将自己从“种种冲动、欲望和力争上游的压力”中解脱出来,让心灵重归平静。只是当赵薇与中国摄制组的焦点还在“传承于皇室的城堡”,并热情互相招呼“走一个”的时候,皮特和朱莉倒已经真的走到田间,继办完婚礼后开始兴趣盎然地向合作方佩兰家族讨教起“高雅”、“浪漫”乃至“养生”之外的乐趣来。皮特骄傲地宣称,“我现在是一个酒农,我喜欢学习关于土地的知识,学习哪一块土地适合种植哪一种葡萄,学习九月和十月份葡萄收获季节的种种事宜:哪天适合采收葡萄?葡萄的糖分水平怎么样?酸度如何?会不会下雨?这些,都是我需要学习的东西。”这话在科波拉听来一定特别欣慰,早在70年代便开始在加州经营酒庄的“教父”表现出的一直是更高层次的导演视角:“一瓶伟大的葡萄酒会超越愉悦而表现为复杂性,就像一部内涵深厚的电影,值得你反复去看,一次又一次地回味。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故事。”而赋予葡萄酒这种“不简单”的原因,科波拉也理解得很透彻:“葡萄酒是神话、历史、地理、农业、宗教等等。葡萄酒不同于我们消费的其他任何饮料,它就像是一部传奇、一个故事、一台戏剧,格外有趣。”
简而言之,葡萄酒真正丰富的审美价值,基本蕴含于天、地、人三者的平衡,与历史、市场、酿酒哲学间的博弈这两个维度之间。不同于鲜食葡萄,酿酒葡萄的生长历程遵循着完全不同的法则,贫瘠、干燥、温差大的土地是其归宿,而越是在罗蒂丘或莫泽尔河谷那样无法机器作业的陡峭斜坡,反越能激励葡萄藤的根系向下求索,为酒液带来饱满的集中度与复杂风味。而若愿意损失产量耐心呵护趋于低产的老藤,它所回馈你的,也必将较年轻植株多得多。我们时常听闻82年拉菲的传奇,但这和94长城不同,并非因为某个品牌,而是当年一波三折天气的歪打正着。特别是,彼时除了初出茅庐的罗伯特·帕克,几乎无人相信这是一个好年份,直到数年之后82一代开始逐渐展露自己卓尔不凡的风姿,伯乐才被归还了应得的尊敬。也正因此,葡萄酒是一种“时间胶囊”的说法倒也绝非装逼过头的一时妄断。在懂得欣赏的酒客面前,一瓶质量上乘的美酒几乎可以几近真实地还原出当年春天的花期,夏日是否多雨,秋收时的成熟度究竟几何。同样在“地”的方面,土质、朝向,乃至微生态环境,都将通过葡萄颗粒,原原本本地反映在酒的香气与口感中。近年意大利皮埃蒙特和法国勃艮第地区作为最典型代表,持续申请着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认证。但需注意的是,他们并非是为给某瓶酒贴上圆形获奖标签而努力,希望能让后人加以理解传承的是那套整合千年经验而成的,具体到每一田块沟渠的质量评价体系。前者上月喜获成功,而后者的最大障碍似乎正是令当地庄主也常常搞晕的复杂系统简直让普通评审难以招架。但既如此,人类是否安心当个大自然的搬运工就可以了呢?酒神亨利·贾叶愣是用炸药炸出四百个地坑种下藤株开辟出一代名园克罗帕图宏的故事虽是传奇,但普通酿酒师的工作,自然也远没有赵薇和皮特夫妇想得那么平静与轻松。单在收获季,有些酒庄为了保证每颗葡萄的最佳成熟度,前后将逐棵采摘达十七个来回,而之后破皮、发酵、陈酿、调配等每一环的选择,也都完全取决于酒庄志趣与市场营销的平衡点所在。是用重橡木桶给质量平平的酒液化个浓妆实现快销,还是像碧安帝·仙蒂那样坚持只酿数十年间亲近不得,旨在让孙儿一窥爷爷风采的跨世纪之酒,各人自有定数。
葡萄酒大师简西斯·罗宾逊就曾指出过近些年一种令人担心的潮流,越来越多的知名酒庄,尤其是香槟厂家,开始分化出“台前”与“幕后”两种职能各不相同的“酿酒师”来。后一种认真干着上述的种种苦差,整天陷入酿酒哲学与天时地利融合的思考中,而前者则往往外形俊美,大多数的工作时间并不在酒庄驻扎,而是飞往世界各地,开展着并不单纯等同于销售的“酒庄历史与品牌文化推广会”。他们的那套说辞占据越来越多的时尚杂志版面,影响着影视剧的选酒工作,不断填充城中名媛的夜生活,乃至旅行社酒庄游的线路时刻都处于爆满之中。但唯一常驻日本的葡萄酒大师奈得·古德温在近日突然决定打点行装离开这个他曾投入极大感情的国家时也表示,他走的原因正是越发在这里看不到葡萄酒能被正确欣赏的希望。作为一个经营多年,出品过《神之水滴》,国民又向以钻研精神闻名的国度,至今人们对“知名产区”以外的葡萄酒世界依旧兴趣寥寥,“酒不是积极地被喝掉,而是被当成了抬升自我的媒介”。只是知酒如《杯酒人生》中的迈尔斯,或许同样逃不开“光晕”的诱惑,一直对和命中真爱在人生巅峰开启那瓶61年白马寄予着厚望,以至最后在汉堡王中就着可乐杯失意地干完,倒在故事层面实现了导演的核心隐喻。特别他实际也没想到,当年影片中的一番吐槽,居然让加州的种植者们前后忙活了好些年——“谄媚而缺乏内涵”的美乐葡萄被纷纷拔走种上“高贵敏感”的黑皮诺,这笔血账,到头来又该算在谁的头上?
文/桂传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