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不知道“秃肺”两字是什么意思,其实它就是一道用青鱼的肝做的菜。
“秃”字,在老上海的方言中有“纯粹”、“独有”、“全部”的意思,秃肺,就是全部用鱼肝做的一道菜。上海不是还有一道很高大上的秋令风味吗———“秃黄油”,全部用蟹黄蟹膏炒成一份,金灿玉润,红油镶边,拌上一盅雪雪白、晶晶亮的新米饭,吃得满嘴流油,飘飘欲仙。鱼的肺呢,其实也不真是肺,就是鱼肝。木渎石家饭店不是有一道“鲃肺汤”吗,就是用鲃鱼肝做的。不过,青鱼秃肺在魔都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另类的存在,没办法,老上海就好这一口。
这道名菜是这样制成的:活青鱼(潜伏河底专吃螺蛳的“乌青”,或称“螺蛳青”,不是寻常的草青) 宰杀后,剥取附在鱼肠上的鱼肝待用,每条青鱼才两指宽这么一条,得凑足十条鱼肝,厨师才肯接单。所以在城隍庙上海老饭店吃这道菜,得提前几天电话预订,店家每天只供应四五份,卖光算数。
此菜还受季节制约,每年秋分至来年清明前后,正值乌青的肥壮期,才可实现食材的终极价值。且每尾乌青的重量须在2000克以上,鱼肝太小,猫也不理,死鱼腥气,更不宜录用。
新闻界老前辈、新民晚报总编辑赵超构先生在老饭店品尝青鱼秃肺后著文写道:“所谓秃肺,其实非肺,而是鱼肝,此物洗净之后,状如黄金,嫩如脑髓,卤汁浓郁芳香,入口未细品,即已化去,余味在唇在舌,在空气中,久久不散。”这是老文化人、也是老吃客的真切感受。
我好几次在老饭店招待客人,要么临时抱佛脚,要么季节不对,都没吃到这道名菜。后来听说刘国斌兄认识楼面经理,就请他帮忙,一只电话搞定。青鱼秃肺入口,不须劳动牙齿,舌尖往“天花板”上一顶,就溶为甘露浆琼,再进一杯古越龙山十年陈,俨然跻身老克勒行列了。
前些时候,澎湃新闻的记者为做上海非遗系列报道,请我去老饭店当嘉宾。我特意点了一份秃肺,并与罗大厨聊起烹制秃肺的要领。他透露:烧秃肺时须加两次米醋,第一次并不直接浇在食材上,而是沿锅沿快速淋上一圈。吱吱声中,米醋化为缕缕青烟,起到除腥留香的作用。第二次在起锅前淋几滴,再次增香提味。
一盘秃肺卖出,余下的肚当和尾巴做爆鱼和红烧甩水,价廉物美,群众欢迎。现在私房菜不是很流行吗,能做好红烧甩水的几乎没见过。卤汁紧包、扇形排列的甩水从锅中跃起一个大翻身,趁此瞬间将盘子插进去妥妥摆平,没这手绝活,厨师还是别碰为好。
今天,一盘青鱼秃肺的售价是288元,比一条松鼠鳜鱼还贵。作为经典名菜的价值,或许就在于厨师对河鲜的完美诠释,可惜味道不如从前。清明前与吴越美食界前辈华永根先生说起此事,他说原因就在于野生乌青的生态环境不复存在。过去苏州几家老字号饭店也有此菜,取材野生乌青,味道绝对鲜美。
有一次我在永福路上一家装潢得非常豪华的饭店里看到这道菜,虽然价格昂贵,却如他乡遇故交,马上点来一尝,却收获了一嘴腥味。鱼肝虽然酥嫩,但一碰即碎,不能成形。山东来的朋友本来听我吹得天花乱坠,吃了一口后就搁下筷子,叫我脸面尽失。从此又懂了一个做人道理:自己的口味并不能代表别人的口味。
偏偏这家店,在去年米其林上海首秀时得了两颗星。美食侦探吃没吃过青鱼秃肺啊? 倘若没吃过,或者吃不出其中的奥妙,回家卖红薯算了!
有人吃青鱼的胆,以为可以清火明目,不料一粒入肚,脸色立刻发白,一头撞入卫生间,耽误时间送医院的话,小命也搭上了。青鱼的肝无毒,可以吃。
本帮厨师有两个方面值得肯定,一是善治动物内脏,二是善用酒糟,糟钵斗、氽糟、煎糟、糟扣肉、糟鸡、草头圈子、酱爆猪肝、白切肚尖、炒虾腰、下巴甩水、青鱼秃肺……都成了经典名馔。与秃肺相比“下真迹一等”的大概就是卷菜。卷菜,小青年中有吃过者大概比买福利彩票中大奖者还要少吧,我也只吃过三四次,当初印象不佳,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发思念。卷菜分汤卷和炒卷两种,前者取青鱼 (草青、花鲢鱼等均可) 的头、肝、肠、籽,还有泡泡等下脚料,起油锅,眼看它吱吱冒青烟时下蒜头、姜片煸炒起香,鱼头两面煎黄,再投入其他辅料,加调味,加两勺鱼骨汤文火煨煮,最后下粉皮划散,装大碗后撒一把青蒜叶,农家风味,芬芳馥郁。炒卷单纯用肠、肝、籽等,不加鱼头,油煸后加调味烧成,浓油赤酱,回味悠长。
华先生曾向我强调:汤卷本是姑苏风味。
读者朋友看到此处别去找度娘,度娘也不解风情!
还有一次我与陆康、忠明、继平诸兄专程去昆山巴城老街酒楼吃饭。老街酒楼的顾老板是我们共同的好朋友,雅好书画,风趣诙谐,待人绝对掏心掏肺的热忱,叫他当了衣服换酒给朋友喝也不会打个格愣。知道我口味奇葩,就关照老板娘烧了一道鱼籽鱼泡上来。一只十二寸的粗瓷大盘,堆满了不上台面的“零部件”,硬结结的鲤鱼籽,软糯糯的青鱼肝,韧吊吊的花鲢泡,浓油赤酱的口感丰富而扎实。食材新鲜,烧得用心,加上野蒜和老姜的鼎力相助,一点也没有腥味。吃不停的节奏啊,最后扶醉而归。
但是这个老顾啊,不管谁埋单,也不管你刷卡还是现金,硬是不收。我们扔下一叠钱夺门而出,他大呼着一路追来,街边坐着闲聊的大妈们也不知怎么回事,个个惊诧。一直追到高高的石拱桥上,两个人你推我挡,像煞了“双推磨”,差点连人带钱一起掉进河里。此时又有一阵呼声从岸边又传来,老板娘双手提着几只爊鸭,跑得满面通红。啊呀,白吃白喝还要让你带走,这对夫妻哪里是在做生意啊,简直就是败家!
对啦,这爊鸭也是昆山风物。“爊”是古法,据说早在春秋时期,将食材埋入灰火中煨烤至熟的烹饪方法叫作“爊”,以后演变为将鸡、鸭、肉等原料,调以五味加水用文火慢炖。在江南的嘉定、苏州、太仓、昆山等地也有爊鸭,但巴城的爊鸭却是用白汤煨制而成。白汤以猪蹄、老母鸡吊成,最后还须老卤点化。老卤是用三十多种芳香型中草药配制而成,当地中药房里有配好的药包,每副也就几元钱。当地人进得药房,朝柜台上喊一声:“来一副爊鸭!”店员就拉开抽屉取出一包草药来。
爊鸭选用散养的青头麻鸭,个头不大,皮下脂肪较薄,肉质鲜嫩,纤维适中,改刀后刀面呈浅浅的桃红,在口中盘桓,一股含有草药芬芳的肉香便在唇齿间发散。
与别处稍有不同,巴城人在做爊鸭时还会拿几只锦鸡、山鸡或鹌鹑埋入锅里提香增鲜 (这与传说中腌金华火腿时每口缸里放一只狗腿如出一辙)。每次张罗我们吃饭时,老顾都要强调:那只散发着奇香的碟子是老板娘亲手做的。
老顾还说:“我喜欢单独做一锅爊鸟,这个有专门配方,我常去中药房去要一副来。”
老顾当然配得出爊鸟的方子,他去中药房,无非是会会老朋友,递上一包红中华,说说镇上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