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艺人画在酒罐上的当地风光
①托斯卡纳十四世纪的教堂
②阿雷佐市中心的广场
③这个木雕镜框是十九世纪本地人制作的,镜框中的风景是托斯卡纳的田野。
冯骥才
欧洲有两个地区令我着迷,一个是奥地利萨尔茨堡州的湖区,一个是意大利佛罗伦萨周边的托斯卡纳。前者受惠于阿尔卑斯山,后者得益于亚平宁山。这两条纵横数百里的山脉都不乏崇山峻岭,但是到了这里忽然节奏放缓,化为一脉起伏舒缓的丘陵,就像一个性情强悍的男人,回到家,变得放松与温和了,再加上小溪、湖泊、丛林和草地,如同自己的妻儿,即刻生气盈盈融合在一起,一种令人心旷神怡的美就生发出来了。
虽然我来到这里已初冬,但是眼睛看到的依然是秋天的风景。从地图上看,托斯卡纳与我国东北的沈阳在相同纬度上,沈阳前几天已经下雪了,但在托斯卡纳一带,户外穿一件舒服的棉布衬衫外边再加一个粗布外套就足够了。
意大利温和的气候获益于它北部的大山。有一次我来意大利,乘坐飞机经过奥意边境时,从舷窗向下一看,白得照眼,不是白云,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雪山,如同雪海冰涛一般翻滚着,景象极其壮观。显然从北方过来的寒流全叫这一片高山———据说是阿尔卑斯山脉屏障般地挡住了。同时,这个国土狭长的国家又夹峙在东边的亚得里亚海和西边的地中海中间。从两边吹来的湿漉漉的风,似乎都聚在这里。身在这个国家腹部的托斯卡纳,风吹在脸上也是舒适的。
阳光在丘陵地带是活的。它把起伏不平的山坡映照得阴阳向背。太阳在时间里行走,光线在山间时明时暗。当山这边一片绿幽幽阴暗下来,山那边一片变黄的树木忽然像照了灯光那样亮起来。这对于葡萄的生长是最适宜的环境。所以托斯卡纳的葡萄美酒叫本地人有了口福,也叫游人常常醉倒在这里。葡萄庄园随处可见。一排排矮矮的葡萄树,远远看像一排排不同颜色的线条,成横或竖画在坡地上,十分美丽。初冬的大地还没有褪尽秋色,却不像秋天那样满目金黄。在寒冷肃穆的岁末到来之前,它斑斓而谐调。深褐、中黄、土红、橄榄绿、普蓝、群青、葡萄紫、银灰……偶尔还夹着一点粉墙的白色和什么花的红色。我相信大自然是伟大的画家,大地是它的调色板。没想到初冬的大自然在托斯卡纳用了如此丰富又优雅的色彩,叫我耳边响起了维瓦尔第的《四季》。
丘陵地区的天空是宽阔的。然而,山林清晰的天际线常常被薄雾般的烟霭融化,打破这里天际线的还有一种很特别的黑柏树,这种树是意大利独有的,它像一把把黑色的剑,立在山坡上,雄峻峭拔,刺向天空;可是只要有黑柏树出现,那里多半有人居住。
我的车子在托斯卡纳的山野里绕来绕去,主要还是要去看一座座古城。
这片风光奇美的大地,也是人文历史悠久的土地。罗马时代、中世纪、文艺复兴像文化地层一样,一层层厚重地积淀在这里不少的古城里。这些古城像一些亮晶晶的碎钻石,散落在文艺复兴的“首都”佛罗伦萨的周围,它们都是一些神奇的地方,有各自独特的历史,在文艺复兴时期都闪耀过夺目的光彩,都产生过那个时代的巨星,都风光殊异。这个古城是米开朗基罗、伽利略、波提切利的出生地,那个古镇是达·芬奇、但丁、普契尼、马基亚维利的故乡。更神奇的是,几百年过去,它们竟像古董一样没有改变。至少让你觉得它一成不变。
比如阿雷佐,站在这小城中心的广场上,就像站在十四世纪的时光里。广场地上磨光磨薄的石板、风化而变细的石杆、外墙上壁画的残片、各种斑驳建筑的细节,触目皆是。夺走历史的如果不是人,单是岁月的消磨是很难毁灭的。比如小城中最著名的弗朗切斯卡的壁画 《真十字架传奇》,就在古城中心的一座教堂中,这座名为圣弗朗西斯科的教堂建于中世纪,形制高古而奇异,外墙一棱一棱,好像我国西部边塞的汉长城,反正今天的人决想不出这种模样了。走进教堂,环视这些画满房顶和四壁的气象古朴、典雅宁静、极其精美的宗教故事画,很像在敦煌莫高窟里的感觉。可是莫高窟明代以后在沙漠里被遗忘了六百年,直至二十世纪初才被发现,这教堂和壁画却是在这古城中心“被使用”了六百年,而且这种现象并不是阿雷佐独有的。后来我在另一座古城圣吉米尼亚诺的市中心,也看到了几乎同样的一座画满壁画的苍老的教堂。这叫我感慨万端。
他们不嫌自己古老的文化“破”吗?阿雷佐另一座值得骄傲的建筑是瓦萨里设计建造的券廊。瓦萨里是米开朗基罗的学生,杰出的建筑师、雕塑家和理论家。“文艺复兴”这个词儿最初就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他就生在阿雷佐。阿雷佐人对他引以为荣。他的故居现在还被完好地保留着。照我看这个券廊与他为乌菲齐宫设计的券廊如出一辙,高耸而流畅,至今犹然。我来到阿雷佐这天,正赶上巡回于意大利各处的“古董市场”来到阿雷佐,“主战场”就在瓦萨里的劵廊上。
我对逛古董市场的兴趣很大,在琳琅满目的各种古物中间,我放弃了一些上世纪来自中国的颇有价值的老瓷器、漆器和佛造像,而选择了两种纯粹是托斯卡纳的老东西。一样是个木雕的画框。擅长绘画的托斯卡纳人对画框是十分讲究的,木框雕得繁复又立体,卷叶形的花饰波浪一样翻来卷去,刀法极好。另一样是一对铁艺的壁灯架。它算不上古董,最多是旧物,但是很美,手工制作的花枝多情地绕在柱形的灯座上,从中可以领略到托斯卡纳的品位,
而且它和这里的生活与风景十分谐调。最重要的上边彩绘的颜色一半剥落,而且锈迹斑斑。这东西要在中国,可能当做生活的弃物没人要,我却买下了它。这个卖家朝我露出善意的笑,很满意我欣赏他们这件老东西。
我买下它其实还有一种心意,是因为它是托斯卡纳历史生命掉落的一根羽毛。它带着托斯卡纳本土的生命气息与美。我把它带回去,好长久地享受着它。
更幸运的是,两天后我在托斯卡纳另一座古城的本土的陶器里,看到一个矮墩墩的装葡萄酒的陶瓶,上面的绘画一望就知是典型的托斯卡纳风光。它无疑出自本地艺人之手。他稚拙的笔法表现出来的对自己乡土的真情挚爱令人感动。
爱自己家乡的人是可爱的。于是我“请来”这样一个别致又可爱的彩绘陶瓶,拿回去放在我的书案上,插一束杂色的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