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行止
五月中旬与近十友人赴意大利“游花园”,可惜笔者不善琢句炼字,无法以自创的笔墨记游;此际执笔,想要描写的,不外是先贤所说的“林壑幽深、园林池沼……美不胜收”;有的“清池伏其前,古木环其屋……,升高而望,远山回合,风含松间”;而喷泉则有“一窍有灵通地脉,平空无雨滴天浆”之妙。当然,还有“峭壁倚天,古藤盘结”以至繁花簇锦,“扑人眉宇”……笔者“写景”真不长进,八年前写“西巴尔干游食”系列,便有“风物秀丽文思枯竭”之题,克罗地亚的华岛 (Hvar) 及斯洛文尼亚的贝忒湖 (LakeBled),景色绝佳却无词以写,所用的形容词皆抄自古人的“游记”。当时笔者这样为自己识字无多、文笔拙劣“解围”:“天下胜景一样秀美,上文所用的形容词,大都是拾先人牙慧……”如今欲为游伴人人赞口不绝的意大利花园写几笔,竟亦绕室彷徨,未得一句!
大体而言,离中世纪“黑暗时代”两三百年的十五世纪,欧洲“大治”,过往那些私人府邸为却敌人来袭、防贼人来抢,修建得如堡垒,已无实用价值。“文艺复兴”期改变建筑风格,新修大宅“唯善唯美”,而树木连云喷泉激荡成为花园不可或缺的“软件”;那些城堡式旧府邸,亦全部“园林化”。“文艺复兴”和“启蒙时期”,意大利建筑人才辈出,据说还受中东伊斯兰教如天堂般美丽的皇家花园的影响,加上当时百分之零点一的权贵阶级如神职人员和大地主,有的是用不完的钱,因此他们大都在权倾一世或于“告老还乡”时,建构“乡居别墅”,欲过天上人间的生活,遂不惜工本,打造天下无双的花园别墅以优游自乐、炫耀同侪……这些权贵豪富和他们兴建的“花园别墅”,数百年下来,不少都在政治倾轧或战火连天中化为灰烬,硕果仅存的,不是为政府“收购”成为文化遗产,便是向买门券入场的游人开放以实维修经费以至养活不事生产的富N代。这种情况,应了经济学家所说的“非预期的结果”———花费大量心血钱财修成巨宅的业主,有谁会想到这种变化!?
邱翔钟去年底出版的 《权贵英国》(上海人民出版社),在“贵族的终极奢侈和炫耀:庄园豪宅”一章,问贵族阶级有财有势之外,还追求什么呢? 答案是作炫耀性甚至招嫉性消费。翔钟兄这样写道:“在那些年头,他们炫耀的不是当代国际富豪的巨型私人游艇和私人喷气飞机,在这方面,最能向侪辈显示财富、权势和品位的,是兴建或扩建豪华乡间府邸。乡间府邸不只是贵族地主们兴建在乡间的巨大豪华宅院和庄园,也不只是贵族用以炫耀财富的府邸,更准确来说,它们是‘权势之宅’,是统治阶级的豪宅。”此次在意大利游了四五座庄园,当中三四个的兴建目的,大率如此。翔钟兄这本大作史料详尽,内容精彩,对英国皇朝盛衰、王族贵冑兴替有兴趣者,不容错过。
不过,事情总有例外,意大利“游花园”后赴英,小女安排我们游两三个离居所约一两个小时车程的英国花园,当中的克里夫登 (ClivedenHouse) 为白金汉公爵于十七世纪 (1666年) 所建 (克里夫登为原地主姓氏),显然是“炫耀性消费”兼藏娇巨宅;但丘吉尔故居“丘陵水庄”(Chartwell,肯特郡土话,有凹凸不平土地上的井泉之意,此大宅建于海拔六七百英尺山丘上,因有斯译) 便完全不是这回事。一如 《别再喝香槟》(D.Lough,NoMoreChampagne:ChurchillandHisMoney) 一书所记,丘吉尔终生入不敷出,不知量入为出为何物,大花“未来没有的钱”。上世纪二十年代初“丘少”财政左支右绌,银行家劝他停饮香槟,以其财力无法负担,但他充耳不闻,还于1922年瞒着常为家用捉襟见肘伤神的太太,以五千英镑购下占地八十英亩的“丘陵水庄”,然后请名家大事修葺翻新扩建,目的便非为了炫耀 (他的同辈有谁不知道他是穷光蛋!),而是因为钟情于山水要住得舒适。记二战前夕丘吉尔如何筹谋战争的电影 《山雨欲来》(TheGatheringStorm),据导游说,百分之六十于此取景。《别再喝香槟》 写尽“丘翁”财政拮据之窘状,穿插不少趣闻逸事、幽默可读。
我们“游”过的四五个意大利庄园,笔者认同游伴“一致通过”的“共识”,认为离罗马约一个多小时车程的灵筏花园(GardenofNinfa)无与伦比,以其种遍意大利各地的奇花异卉,还有一条水色如碧、澄清见底、游鱼依石罅往来甚适的溪流,令人神游物外、驻足不忍离去。可惜笔者并无寻章摘句之力,拙于形容之词,无法写下眼前景色和内心感受,想来徐志摩《再别康桥》中的“软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摇”,用之形容此冰泉喷水而成的冷溪,相当适切。当然,此清溪引人入胜处还有两岸植满粉红花丛,翠木交荫,日光筛落,映在穿插着菖蒲的溪流之中,教人赞叹不已。
灵筏花园并非古人为炫耀而建成,它本为罗马时期 (公元前二三十年至公元四世纪) 生气勃勃的村落,公元十二世纪前后,瘟疫 (疟疾) 横扫意大利,死人无数,灵筏几成无人荒村 (大多数村人病死,未死者四散逃亡)。如是者荒废了数百年,至二十世纪初叶,原地主Caetani家族的后人,才出钱出力,耗数十年工夫,把之营造为植物花园,成为游花园大家口中的“如梦如幻”的世界花园。其所以如此诱人,除了古木参天花卉处处清流汨汨之外,令人流连忘返的还有数处点缀着古罗马建筑如教堂、民居等的遗址,在巧匠的布置下,这些荒村瓦砾都成为令人呆呆发思古幽情的“景点”。
在灵筏花园翠绿环境中的颓垣败瓦前,于游伴纷纷用手机取景或沉醉于思索诗句之时,笔者却想起德国建筑大师阿尔伯特·施佩尔(A.Speer,1905-1981)的“废墟价值理论”(ATheoryofRuinValue),对陶醉于美景之中的人来说,未免太扫兴! 施佩尔为三十年代德国建筑大师,他看中希特勒有把柏林建成“环球首府”(GlobalCapitalCity) 的妄想,建议纳粹德国应不惜工本,建成一些即使千百年后成为废墟亦有“留芳”价值的建筑,便如“盘古”时期建成早成废墟的古希腊古罗马、古埃及及我国(如长城) 的建筑,如今均成为历史胜迹,令人感叹古人的伟大。此说击中希特勒的虚荣死穴,施佩尔因此获希特勒赏识,从国防经费中拨出“专款”为1938年的柏林奥运大兴土木。可惜这些旨在为希特勒留名的建筑,于盟军攻入柏林时都被炸为韲粉、夷为平地,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难免令人兴起景物人面全非因此有浮生飘转无定的感喟。“废墟”和荒村遗物的价值在灵筏花园中展露无遗,如果没有这些千百年前留下的残垣败瓦,灵筏花园肯定失色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