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翔
我们这个村子,叫高庄。村里的人,都姓高。队长自然姓高,大队书记也姓高。村里只有一个外姓人,姓张,大队副书记的小舅子,老老实实的一个小后生,后来,小张娶了同村的一个闺女,算是落了户。
我原来对北方乡村的想象,很多来自小说,村里有街道,也有深宅大院。这里都没有。房子一间挨着一间,长长的一溜,由东到西,中间突出,构成一个弧形。一个村子,分成三截,也分成三个队,东头叫高东,西头叫高西,中间,就叫高南了。我们在高西,后来给家里写信,信封上落款,老老实实地写上:高西生产队。
都是一个姓,还是有远近亲疏。有这一房,也有那一支。所以,宗族,也不是铁板一块。亲的,房子就连在一起;近的,就干脆挨在一块。慢慢的,就有了东头和西头,中间那一部分,就自称南头。生产队,也不是胡乱分的,有历史。
我们在井边刷牙,井身是砖砌的,井口周围,铺了几块青石板。下雨天,就有点滑。我们刷牙,小孩就在一边看,白白的牙膏沫,流了一地。老乡过来挑水,说,不能在井边刷牙。问,为什么。答,化学。意思大概是化学有毒。对卫生的理解,城里人和乡下人,不太一样。很难说谁的说法更正确。环境不一样。大致来说,城里人更偏于个人,所以叫个人卫生,农村人考虑大家多点。化学水流到地上,慢慢就会渗进井里,井水是村里人都要喝的。后来,我们不在井边刷牙了,提桶水,在屋子门口刷。好在,我们的房子就盖在井边不远的地方。
井边有许多树,说不清是谁家的,夏天,树上结出果实,老乡说是胡桃,我到今天也没搞清这个胡桃是什么,只是觉得有点酸甜,也涩。
树丛后面,是一条小河,河水很浅。但是到了夏天,水就漫了上来。我们就把被单拿到河里洗,赤条条跳进小河,被单放在水里,一阵扑通,就算洗好了。村里的人喝井水,不喝河水,所以,也不说我们“化学”。河对岸,是另一个村子,叫“张庄”,张庄很小,河这边望去,孤零零的,大约也就十来户人家。张庄的人,好像没有进大队领导班子的。农村,也有规则。小家小户,小门小姓,大抵没有什么发言权。
井的这边,往北,就是村里的房舍,一排,谁家要盖房子,就挨在最边上,省了一堵山墙。农村的房子,都是坐北向南,一条路,从门前穿过。
村里的房子,都是土垒的,顶上铺着草。淮北树少,家家都没有什么木制的家具,闺女出嫁,嫁妆里,总会有几只箱子,这箱子,就是以后的家具了。最常见的,是床,也就几根木头,那么弄几下,就行了,上面铺高粱杆,也挺舒服。这就见出江南的富庶了。还有,就是小桌子了,当地叫“案板”,女人在上面擀面条、做馍,全家吃饭,小学生做作业,都在上面。要是来客,女人就躲在灶房,客走了,女人出来,剩菜剩饭,吃几口。
我们刚到村里,住在老乡家。不久,村里说,要给我们盖房子。
房子盖在村子的东边,紧挨着副队长家。副队长,三十来岁,光棍,整天笑眯眯的。副队长两兄弟,上面有个哥,老大老二挨着住。老大成家了,生了三个男孩。大的五六岁,小的还在吃奶。夏天,光着屁股,满村乱跑。
要盖屋了,我们也高兴。
先到地里取土,一车一车的拉进村。拉来的土,堆在地上。把土捣碎,找来筛子,一开始的筛子,是粗的。筛好的土,堆成一堆,中间扒开,放进麦穰,再倒水。然后牵头牛,牛在土上踩,牛踩得差不多了,就人踩,光着脚,使劲地踩。我们在边上看,想,这和城里的钢筋水泥,原理是差不多的。
那边,场地也清理好了。四周拉好绳,就用铁叉子叉泥,一堆一堆往上垒,我估摸一下,足有二尺多厚。
淮北乡村,多是这种土垒的房子,富裕点的,墙根是用砖砌的,有个十几层,就算很富了。后来我们到别的村,见有青砖墙根的,就数层,层数最多的,也就是村里最富的,百试百准。那时,村里富裕点的,一般都有人在外挣工资,或者是干部,或者是工人。至于青砖到顶的瓦房,一般是公社机关,供销社,再有,就是学校了。当然,县城例外。
墙砌好了,开始上梁,梁上扎好高粱杆,就铺草。淮北盖房,讲究点的,铺红草,红草坚韧,铺房顶最好,密不透风,雨也渗不进。队里给我们铺的,就是红草。后来,我在 《上海文学》 工作,安徽作家钱玉亮寄来小说《红草湖的秋天》,写淮北的红草,秋天,是漫野的红,风吹过,一片一片的红浪,那景象,是壮观的。读了,觉得亲切。
房子这就算盖好了,然后,再拉土,这回换细筛了,筛好的土,用来抹里墙,抹好的墙面,光洁如镜。再然后,又拉土,筛好,和好,就抹地,地也光洁如镜。
村里给我们盖的房子,有两间,里面是大间,住四个,外面,用高粱杆分出里外。外面算是堂屋,搁张小桌子。里面,算是一小间,住两个人。我住在小间。
出门,东边,还盖了一个厨房。新砌的灶台,也是用的土。有一口大铁锅,新置的。后面,堆柴禾。
晚上,围坐在桌旁,桌上点着油灯。灯身,随便找了个瓶子,瓶盖上打个洞,灯芯,是用那种黄草纸做的,灯芯浸满油,就能点了,一灯如豆,摇曳的灯火,晃出墙上的倒影,竟然觉得光明,无比的温暖。
夜里,躺在床上,身边,是泥土的芬香,想,有家了。
我在淮北乡村经年,也苦也累。一天下来,筋疲力尽,但是睡一觉,第二天照样生龙活虎。去淮北前,亲友多有提醒,说那里不见米面,尽是五谷杂粮。也是。但那时年少,高粱面饼,一顿三块,年轻就这点好,胃口奇佳。何况,毕竟是城里人,家里偶尔也会有接济,寄来钱,就到集上大吃一顿,所谓大吃,也就是要些白面馍,再切二斤熟牛肉,那时,就是上等生活了。
我最难接受的,是上厕所。
淮北习俗,茅坑都在屋后,所以也称:家后。所谓茅坑,就是挖个坑,周围胡乱围些树干,夏天,苍蝇嗡嗡乱飞,一手提着裤子,另一只手,就得时时舞动。下雨就更麻烦,粪坑周围,泥泞不堪。便后,挖二锨干土,把坑沿拍紧,否则,就有同伴埋怨。后来读日本作家谷崎润一郎的散文,把个如厕写得诗意盎然,就觉得陌生。那时,我们常常舍茅坑不用,随便找个庄稼地,一解了事。老乡就笑我们,吃家饭,屙野屎。
在农村,粪是重要的,现在,应该叫有机肥了。茅坑要经常掏,卫生是次要的,要紧的,是粪。所以,村子里,老人和小孩,走路总是背个粪筐,手里拿个铲子,见到牛粪狗屎,或者小孩随便拉的粪便,就顺手勾起,常常有小孩与小孩,为了一坨牛粪,而相互推搡,输了的,一路哭着回家。
家家门前都挖了个坑,剩饭剩菜是不会倒的,留着喂猪。倒的,都是些烂菜皮什么的,那时穷,垃圾也少,但日积月累,慢慢,坑就满了。一开始,不知道,后来才明白,这是用来沤肥的。夏天,招来苍蝇蚊子,麻烦的,是雨季,阴雨绵绵,坑里的水,就满了,连带着,那些垃圾也漫了上来。满地泥泞,也满地的烂菜皮。
有时闲聊,村里怎么就不治理下卫生? 就去和队长说。队长说,肥料要紧。盖个厕所。队长问,钱呢? 家里可以搞个垃圾桶。队长反问,那怎么沤肥? 这就词穷了。
农村改造,要紧的是实事求是。第一要紧的是钱,再说,没有肥料,庄稼人怎么活。这话,以后就不再提了。道理明白,但心里,还是很难接受。继续吃家饭,屙野屎。
要真正的进入农村,没那么容易,其中一条,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单身一个,吃饱了全家不饿,哪里能知道农村人真正的酸甜苦辣。
村里的房子连成一排,但房子和房子,还是不一样。副队长家是贫农,房子就和我们一样,两间。往西数家,推开大门,是堂屋,里面,有个院子,尽管是土屋,也有点四合院的模样。这就看出家境了。家境好的,农具齐全,而且拾掇得干干净净,锄板擦得锃亮,那锄把,捏得有了凹状,滑溜得很,我们借农具,就爱借这些人家的。但借了几次,人家就不愿意了。院子里堆着杂物,杂物都有用。也有堆着木料的,一棵一棵的大树,说留着以后盖屋。这些,都是会过日子的主。
也有穷的,我观察下,当时穷的,一是孩子多,二是生病。农村人怕的,就是有病,那种慢性病,一病,再厚的家底,也会耗尽。人一穷,就没了拾掇的心情。
村子里,人和人不一样,有的人家,大方、好客。村里有个老汉,人都叫他“老八路”,据说参加过八路,后来退伍,是真是假,也不知道。反正都这么叫。老八路的老婆,胖胖的,我们叫她胖大娘。胖大娘有两个闺女,长得都好看。两个闺女,都有了婆家。胖大娘说我们不容易,有时,做了什么好吃的,就会叫我们过去,去了几次,就不好意思了。都不容易。说起胖大娘,就想起另一个大娘。另一个大娘,住在东头。
我们刚下乡时,六个人,有两个住在东头,就住在这个大娘家,大娘没有子女,有个老汉,我们叫他大爷。大爷是兽医,有工资。在村里,算是好的。大爷大娘信教,但不传。人有困难,能帮就帮。面慈。那两个同学住在大娘家,一口一个大娘大爷叫着,吃得就比我们好。后来和我们搬到一起,时不时的,还去蹭个饭。回城后,这两个同学还惦着大爷大娘,写封信,寄个包裹,也是一点心意。
村里还有一户人家,堂屋很大,支着一张石磨,谁家要磨粮食,就去他家。我一直也没搞清楚,那磨是公有的,还是那家特别好客。那家好客是肯定的,谁去,都是笑脸相迎,端水递烟。我们去,也是这样。所以,晚上,或者下雨,村里人就会聚在他家的磨房,吸烟,拉呱。
也有性格孤僻的,整天关着大门,门口拴只大狗,人从门前过,吠个不停。那一年,我做队里的记工员,上他家核对工分,刚敲门,那狗就扑上来,上来就是一口。后来,我见狗就害怕。老乡都埋怨那家不懂礼数,怎么着,也得拿上十个鸡蛋,登门赔罪。
那些家境好的,会过日子的,能干的,自私的,问了下,还真有不少是富裕中农。我们就想起小说里的人物,说这个是“马大炮”,那个是“弯弯绕”。那时的小说家,有不少是真懂农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