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轶伦
穿过九龙公园,便是弥敦道和金巴利道组成的十字路口。
和煦阳光下,黑压压一片人头。两边购物商场林立,人流组成的波涛,有节奏地拍打街道,在每次交通信号灯红转绿时,如潮汐涌来。如果萧红看到这样的热闹,会不会在一旁观看,如果曹聚仁经过这些街角,会否驻足记录?
他们没见到我此刻见到的橱窗,但他们必定经过我此刻经过的道路。
这路顺着金巴利道东首朝北转,进入香港天文台侧的山丘。香港人管地势较高的路叫“台”。穿过大半个油尖旺区,我特意来寻这条小路———诺士佛台,为了看一看,两幢已经消失在历史中的房子,是萧红和曹聚仁相继住过的地方。
1940年1月,萧红与端木蕻良抵港,经复旦大学教授孙寒冰安排,入住诺士佛台3号。他们的房间不大,但光照良好。萧红此前辗转多地,一路苦求的,也无非就是这些:一处能安心写作的居所。后来,孙寒冰又为萧红夫妇在九龙尖沙咀乐道8号2楼找到一间屋子。萧红给友人的信里,描述香港“恬静和幽美……有漫山遍野的鲜花和婉转的鸟语……面对碧澄海水,常会使人神醉的,这一切,不都正是我往日所梦想的写作的佳境吗?然而呵,如今我却只感到寂寞!”
好客地为夫妇俩寻找落脚处的孙寒冰,是年5月殒身于日军对重庆的轰炸中。6月,在欧洲,德军占领巴黎,7月,不列颠空战,9月,日军侵入法属印度支那。即便眼前的九龙暂时无虞,但这宁静朝不保夕。在香港沦陷前短暂的和平光景里,萧红抢命般完成了一生巅峰之作 《呼兰河传》。小说于1940年9月开始在 《星岛日报》 副刊连载,12月完稿。
这座城市抓住了她。
它见证作家交出杰作,也如收取酬劳一般,将萧红肉身留下。1942年1月,在圣士提反女校临时救护站,萧红因为肺疾,生命走到尽头。已不能说话的她在簿上写下“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此时香港已经被日军占领。端木蕻良穿过城里血腥犹存的尸骨堆,一直到浅水湾边,将萧红的一半骨灰埋葬了。另一半,则埋在圣士提反女校内。
整座城市倾覆下,那年,这条小小的诺士佛台是什么样子的呢?
历史不声不响,却翻过新一页。1950年,曹聚仁离沪来港。他入住的,竟也是诺士佛台,7号。
这也许不是偶然。改革开放后,曹聚仁的公子曹景行赴港工作时,和导演王家卫聊天。王家卫说起,诺士佛台地区曾是上个世纪中期上海来港文化人聚集区,也是导演幼时居处。王家卫后来在电影 《花样年华》 和《2046》 里都留下过这些文化人的影子。这些影子,是多少寂寥落寞的孤魂。
至于萧红的灵魂,也以某种方式,和曹聚仁“相遇”。
那是曹聚仁抵港七年后的1957年,萧红在浅水湾的墓地被破坏。经当时香港和广州两地文艺界人士的共同努力,决定将萧红的墓地迁至广州。六十多位香港文化界人士是年8月在九龙红磡永别亭内举行了送别会后,护送安放萧红骨灰的灵车前往尖沙咀火车站。骨灰由人护送坐火车先送往深圳,而曹聚仁正是这护送组的六人之一。命运以一种奇妙的方式,让这两个人的足迹,隔空有了交错。
曹聚仁和萧红,都是香港的外来客。在这繁华异常的地方,都敏锐感知彻骨的孤独。只是曹聚仁的孤独,与萧红的寂寞又不同些。
曹聚仁决意南来,除了办报写作,更有一份使命,他数次北上,为两岸统一奔走。无奈世事并不遂愿。晚年,他住到香港岛上大坑道胡文虎花园旁边一座四层楼天台上搭的临时陋室,在朋友的描述里,这名曾亲历淞沪战役和台儿庄大捷而名噪一时的记者,当时房间里“处处都堆了书,他人在书中,一个人度过了一个个春秋……”远离家人和故土,1972年,曹聚仁在澳门去世。他没有看到他期盼看到的事业完成。然而恰恰也是在这一年,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中美关系正常化。
一个新时代开始了。只是新时代的光与热,他们都无缘亲历了。
我找到诺士佛台7号。这个门牌号现在的位置,是一幢名为乐芬大厦的整洁明亮的高层住宅。正拍照时,看见一位老人家沿着坡道,吃力地走上来。而在他的身边,一群衣着时尚的青年男女正开开心心奔下去了。我站在路边给曹景行先生发微信,告诉他我没有找到什么老建筑。他回答说,老房子应已在城市改建过程中被拆了。
眼前的诺士佛台,已是一条酒吧街,被旅游指南称为“小兰桂坊”。太平盛世的下午,还没到营业时间,店堂里播放着欢快的曲子,高脚桌椅一直漫溢到路中央。棕色肌肤的外籍服务员,一边说笑,一边用布擦玻璃杯。阳光照在上面,晶晶发亮。大陆来的游客,提着购物斩获的大小包裹,大声说着各地方言,从这里经过。
往昔的历史痕迹,已浑然不见。
置身五光十色的香港,萧红曾写下遥远呼兰河故乡放灯的民俗:“从上流的远处流来,人们是满心欢喜的,等流过了自己,也还没有什么,唯独到了最后,那河灯流到了极远的下流去的时候,使看河灯的人们,内心里无由地来了空虚。”
我顺着诺士佛台短短几百米的路走,也像溯着时光的河流而上,最后走到诺士佛台3号门口,这是萧红和端木来港时入住的地方。77年过去了,现在这里开着一家酒吧。店堂被装饰得一片红色,而招牌的英文名字,真叫人一怔。
是“野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