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电视剧《半生缘》重拍,又掀起热议。我想起许鞍华导演的电影《半生缘》中,有一个细节剪裁很有意思。
曼璐跟母亲提出,曼桢在家里住着不好,应该趁年轻赶紧嫁人。母亲说曼桢不着急,你才着急,你都三十岁了。顺口又提到,她的初恋张豫瑾现在在家乡医院当院长了,还没有结婚,勾起了曼璐的回忆。少女曼璐与豫瑾分手,发生在豫瑾因为心情不好和人打架后,但电影中没有明说的事实是,曼璐为了维持家计已经开始当舞女,年轻的豫瑾当然接受不了。曼璐对豫瑾说,我能有什么办法,我要赚钱养家。而后伴随着曼璐伤痛的表情,背景音出现了徐丽仙的弹词《情探》,“自与郎君分别,梨花落……”曼璐最后说,你自己保重,走向了小巷深处,她没有回头,镜头随即切换到牌桌,彼时已经是过气舞女的曼璐被旧恩客嫌弃。这段弹词三两句话却贯穿这十年光景,几乎是桥接一般地,一点点变得清晰,曼璐带着不忿油滑地说,“哟王老板,怎么换了酒店也不告诉我……”谄媚的祝鸿才在一边给她倒茶。
我之前从来没有想到过曼璐与敫桂英命运的关联,倒是被导演的设置提醒了一下,想想觉得挺有意思。《情探》改编自明传奇《焚香记》,是一个著名的负心汉故事,不只是弹词,昆剧、越剧都有搬演,“阳告”一折恨意满满,又怨艾沉实。故事说的是落难公子“王魁”中了状元,当上乘龙快婿,停妻再娶,有了柔情蜜意的新娇妻,自然要打发患难时结交的妓女敫桂英。王魁用两百两银子发落旧爱,桂英泣诉无门自尽,世人都道桂英过于痴心,错付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自私郎君。也有人不禁探问,桂英都拿了两百两银子(分手费)了,为什么还要去死呢?难道她真的痴心妄想要当状元夫人吗?
越剧《情探》的传播则更加深入人心,细节刻画也更为生活化。所谓“情探”,说的是试探。桂英于两人盟誓的海神庙自尽之后,海神爷准了她的诉状,命判官引桂英鬼魂进京与王魁质证。桂英心软,不舍夫妻恩义,想以“情”试探,如若王魁还念及旧情就放过他,不料王魁负心绝情,甚至拔剑要杀她,桂英伤心欲绝,盛怒之下,活捉王魁。
越剧里桂英是怎么试探的呢?王魁寒窗苦读时,桂英一直在一旁为王魁缝制袜子,王魁不理解,问,我已经有了很多袜子你为什么还要继续缝。桂英说,你晚上读书腿会冷,穿上你就不冷了,还带他去找医生治疗腿寒的疾病。桂英的丫鬟在一旁说,“明是非,知寒暖,苦心用尽”,可看作点睛。桂英的魂魄下凡试探时,她拿着一张旧药方,问王魁还记不记得这件事,王魁说这毛病我自考上状元后再也没有复发过。
我们印象中《半生缘》里的曼璐一直是一个反面角色,戕害妹妹,毁了曼桢与世钧的好姻缘。但曼璐为什么会下定决心,恐怕也与“情探”有关,探的是豫瑾。沦落风尘本是无可奈何之事,年老色衰时她深知祝鸿才也并非完美的托付。祝鸿才对妹妹早有歹意,这才是曼璐提出希望曼桢早点嫁人搬出去的原因,她一开始并没有想要当一个恶人,甚至因为嫉妒想要在生活场域里支开妹妹。
曼璐结婚后,事业有成的豫瑾来上海探望曼桢一家。家人觉得曼璐的婚姻问题解决了,那曼桢和豫瑾要是能在一起挺好,知根知底,豫瑾也对曼桢流露出好意,无奈曼桢早就心有所属,本来都是不大的事,却因为曼璐心中有愧,也因为她婚姻内部的问题,她执意要见一见这位旧情人,做一番“情探”,这才为后来的故事埋下伏笔。
曼璐穿着早年豫瑾觉得好看的衣服,满怀哀怨与期待地去与他重逢。没想到豫瑾因为在曼桢处受了挫,根本无心与她叙旧。曼璐说,“其实你不应该到这儿来的,难得来上海应该高高兴兴的。”豫瑾说,“以前的那些事就不要再提了,我听说你有一个很好的归宿,我也就放心了。”曼璐问:“你一定要走?”豫瑾说:“想起以前的一些事情,我就觉得非常幼稚,也很可笑,”而后曼璐突然发现了一本书,说“这不是曼桢的书吗?”豫瑾答:“对,是她送给我的。”听起来也是很普通的对话,却伤了曼璐的心。她穿着的旧衣服,却对不上眼前这个有情的人。和桂英拿着旧药方,见到的却是一个没有病的人是相似的。
戏曲中的敫桂英是一个痴心到偏执的女性,“我将心儿里没尽藏的倾他,意儿也满载的痴”,她的困境也正在于此,不相信人是会变的,要神明帮她维系这种不变,还要惩罚变化。但越剧中的敫桂英也有过茫然的时候,王魁赴京赶考已久,她又想给他做衣服,手里拿着一把尺,心下却很茫然,他到底是胖了还是瘦了呢? 桂英于是自叹道,“持尺忽觉衡量难”,这又何尝不是感情的常态。
仔细想来,许鞍华能将这两位女性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并映照得如此婉转贴切,令人赞叹。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