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一个弯,便看到了寨子,依山而建,那么多的木屋聚集在一起,空气中陡然多了木质的味道。
这些屋子,多数是两层的,也有三层四层的,木板做墙,青瓦盖顶,檐下吊着稀疏的铃铎,风灯,时间不停地在它们身上来回,都老了。有的瓦片上长了青苔,小小的一簇一簇,像冷不丁冒出来的心事,日子一天赶着一天走,也不见长得多高多茂盛,始终停留在萌芽的状态。四周竖着的木板,沉暗,黝黑,如一个笃定的老人,繁华历尽,冷暖自知,到了这般年纪,早已勘破内心的执念,预知了自己的命运。这样的内敛,很容易让人想起一艘在风雨中跑了几十年的船。
屋子大部分住了人,洋溢着烟火气息,也有人去楼空的,门和窗都破了,或者不见了,门边的红对联被风雨漂成了白色,墙脚长着些叫不出名字的草。有几间连屋顶也塌了下来,巨大的窟窿仰视着天空,仿佛张着一张嘴和这个世界说着话,具体说了些什么,谁也听不懂。这样的屋子像是刚刚从时间深处走了出来,走了很远的路,走了几百年,才走到我面前,找到这样一片中意的山水,落了户,安了家。
我沿着一条青石路慢慢地走着,雨还在落,春天的下午的雨,星星点点,算不上大,但从那么高的天上落下来,力气便大了,打在伞上毕毕剥剥地响。南方的春天,雨来得勤,往往是一场还没停,另一场又来了,石板被洗得油光闪亮,看得清里面纵横交错的山水。路两边的草已经拉开了架势,咋咋呼呼的,过些日子就会像地上的积水一样,漫过这些石板,把一条路偷偷地藏起来。
在山脚,看到一口井,井上面支着木架,木架子上钉了檩条,盖着瓦,如一个不起眼的亭子,一些树丫像调皮的手伸过来,掩了半边瓦檐。里面铺着平整的青石,拼接得很好,连缝隙都看不出来,半边井上搁着几块木板,上面放着竹子做的水瓢,方便过路的人随舀随喝。露出的另一半井水清幽,照出我的影子,我跺几下脚,井里的人也跟着跺几下脚,我收了伞,井里的我也把伞收了起来。我并不渴,还是弯下腰舀了一瓢喝了一口,一股沁入毛孔的凉。放下水瓢出来的时候,看到旁边一块石碑,上面刻了字,时间久了,模糊了,还能看出 “乾隆五十年”这几个字来。没有人相信,时间已在这个井台上停留了二百多年,竟看不出多少苍老和颓败,只能依稀触摸到时间的影子,闻到时间的味道。
上山时路过一户人家,当路的木板墙上用白广告色写着一条标语,一天天风呀雨的,有的字接近于消失,看不清了。底下那一层用竹篾子围起来,疏密都很合理,稍微有些弧度,让人想起欧美那些带着花圃的老式庄园,这样的庄园,常常以灰暗的色调,出现在众多的经典里,曾经在一个个点着煤油灯的长夜,俘虏过我少年的心灵。屋角丢了些杂木,横一根竖一根,看来很久没有清理过了。二楼挂着一溜烟叶,扎成小把,金黄金黄的,这是我十分熟悉的东西,祖父在世时就抽这样的草烟,每年收了挂在吊楼上,等待风雨淘尽最后一丝青色,想起来,鼻子里仿佛有一股呛人的烟草味。一条狗趴在大门口,眼睛半闭着,看到我们,不起身,也不叫,大概是看多了这样的过客,已经习惯了,不管一天过多少拨,都和它没有任何关系。一个老人在一旁吸烟,他头上缠着黑头巾,衔着烟嘴,用力地吸气,腮帮子鼓得老高,黄色的水烟筒咕噜咕噜地响着。抬头看到我们,微微一笑,算是打了招呼。偶尔有人家门口摆着东西在卖,虫茶,灵芝,金银花,随意地丢在篮子里,一个老太太坐在旁边,一身青布衣服,头上挽着髻,满脸的褶子,咧开没有牙齿的嘴叫我们进去坐,问我们要不要买。
在一块稻田边遇到一个当地老人,胡子白了,戴着斗笠,背着一把锄头,大概要到地里去做什么。我递给他一根烟,主动找他说话,他告诉我,这个寨子叫芋头寨,在朱元璋的时候就有了,已经有六百多年的历史了。我问他,寨子这么偏僻,你们也想过要搬到外面去吗?老人笑着说,为什么要搬到外面去呢?这里多好呀,有山有水,空气新鲜,有些搬走了的人都想回来哩。说完他点了烟往前走,慢慢消失在田那头。想想也是,为什么要搬到外面去呢?外面的生活有什么好?这里与山外,相隔的不是距离,是时间,没有一把尺子,能量出时间的长度。人这一辈子,都在心里爱着一片土地,这片土地已融入了自己的血,不管守着还是离开,只要身体里的血还在流动,这片土地就在,这份爱就不灭。
整个下午,我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路过老井,龙门,栅栏,池塘,萨岁坛,青石台阶,走在弯弯古驿道上的老阿妈,小巷里嘀嗒响着的屋檐,屋顶上升起的炊烟。那么随意,那么缓慢,又那么遥远,仿佛自己一不小心掉进了一篇落满灰尘的小说的细节里。
周围静谧,烟雨笼罩了四野,草木葱茏,远山在薄烟里逶迤,如一个娇怨的女子收敛的蛾眉。身边水淋淋的屋顶,衬着枝条上的姹紫嫣红。这雨中的南方乡野,有一种我熟悉的味道,湿漉漉的空气里,是青蓝色的春天的气息,这气息,像屋角的一树青梅,让我感觉在逆着时间走,慢慢走向时光深处。
作者:晓寒
编辑:王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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