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自从父亲患病之后,我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梦中的场景不一,但无一例外充满死亡的气息,我能非常清晰地记得自己努力从梦中的场景中挣脱出来,醒来后枕头上早已湿了一大片。
随着父亲病情的逐步稳定,我已不再像他突然倒下之初每天惊恐、慌张和无助,害怕听到恶化的消息。他在一天天好转,而我也渐渐回归到正常的生活节奏中来。但是频繁的噩梦告诉我,我的内心还是充满恐惧。是的,那一刻太可怕了——2016年11月22日晚上九点多,母亲突然打我电话, “快回来,你爸快不行了!”我呆了片刻,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因为明明之前七点多的时候,父亲才刚给我打了电话,说天突然降温了要注意保暖。电话里母亲带着哭腔让我立马叫个出租车回老家。母亲一向能干坚强,我知道如果不是出了大事,她是不会让我半夜赶回家的,况且我在南京,离老家将近200公里。家人不放心我打的回去,后来公公请了一个亲戚开车送我回去,我一路哭着赶到了医院。
到了医院,爸妈两边几乎所有的亲戚都已经到了,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个场面更加重我的恐惧。那时抢救手术刚刚做好,父亲已经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主刀的医生说当时情况非常危急,血压高到了220,脑出血,做手术时人已经陷入昏迷。第二天下午,医生说父亲脑水肿没消退,要进行第二次手术,并告知了可能出现的风险,包括可能下不了手术台……随后让签家属同意书。我清楚地记得我是浑身颤抖着签下名字的。几天之后,父亲还是浅昏迷状态,呼吸不好。医生决定实施气管切开术。还是我签了字——不签就代表放弃,只能一搏。这一刻我帮父亲选择了他的命运,手术成功或失败,只能听天由命。
之前的国庆假期表弟结婚,我和丈夫回老家参加婚礼。我们一家四口拍了张合影,照片上的四个人笑得好开心,父亲也好精神。没想到短短的一个多月之后,我再次见到他是在重症监护室里,身上插满管子,不能动弹,不能进食,无法自主呼吸。
我想起小时候父亲接送我上学,坐在父亲自行车后座上,小镇街上一面墙上刷着几个大字, “建设现代化,迎接2000年”。每次经过那面墙,那个2000年总勾起我对未来和长大的无限遐想。现在新世纪已经过去十几年了,我也早已不是那个坐在父亲后座上无忧无虑的小女孩。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求学路上奔波。不断从一个学校到另一个学校,打着求学进步的名义,过着自以为积极上进的生活。即使经常回家看望父母,也都是匆匆忙忙。自以为自己工作学业上的成绩就是对父母最大的报答。象牙塔里相对封闭的环境使我一直有自己还是个孩子的错觉。我没意识到自己也是一个三十出头的人了,更加没有意识到父母一年年开始衰老了。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从来没住过院,也没有什么慢性病。父亲毫无征兆地突然倒下,而且是如此严重,给了我当头一击,同时也感到恐惧,死亡原来离我和家人这么近。
很多时候,我总在脑海里畅想着如果人能自由选择时间,永远生活在自己所选定的时空里那该有多好。那么,我会选择我读研的那段时光,那时一切都那么新鲜而美好,而父母也还不太老。我希望时光就永远那么停滞下去,当然这只是个幼稚的异想天开的白日梦。也许潜意识里,我拒绝长大,我希望永远做父母听话的孩子。可现实是:父亲突然患病,让我一下成为家里的主心骨,一夜之间长大。
在外求学工作,父亲会隔三差五打电话给我,如果有时没接到,他会接连不断地打。但是每次都没什么大事情,就是让注意身体,吃饭要注意卫生之类。我通常会嫌他烦,总觉得他太婆婆妈妈,总觉得他把我当小孩。但是现在,他再也不能说话,因为气管被切开。我不知道今生还有没有机会再听他跟我说,女儿,天凉了,你要多加衣服。
想起有一年回家,和父亲聊天,他讲起小时候的事情。我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录了音。近几年,每次有家庭聚会,或和父母一起出去玩,我总下意识地注意多拍合影。也许潜意识里,我早已明白,父母会一天天老去,我和他们一起的快乐时光过一天少一天。这是所有人都无法逃避的宿命,我所能做的也许就是用这些合影记录下曾经的快乐时光。
现在父亲已经出院了,他能康复到这一步是出乎医生意料的。父亲是幸运的,毕竟他还活着。而我,还是个有父亲的人。
作者:一苇
编辑:李伶 责任编辑:潘向黎 舒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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