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设置了不少管理机构,它们随情节散见于各处,往往易被忽略,但府内生活的秩序与节奏全赖于它们的各司其职。
中秋家宴时,黛玉与湘云离席吟诗,带走了茶杯,管理者收拾时发现缺数就很紧张,因为即使打碎了也得“拿了磁瓦去交收”。古董房发现放在贾母房中蜡油冻的佛手不见了,两次报告贾琏要求查找,贾琏询问鸳鸯,才知已转给王熙凤,再查问,才知早已知会古董房,是“他们发昏,没记上”。宝玉想吃小荷叶儿小莲蓬儿的汤,做汤的模具却不知在哪里。王熙凤派人问厨房,回复“都交上来了”,又“遣人去问管茶房的,也不曾收”,最后“还是管金银器皿的送了来”,原来那模具是银制品,该归他们管。
模具事件是特例,在一般情况下,事涉各机构时由总管房负责调度,它又名总理房,负责指挥各管理机构处理各种事务,这是保证荣国府生活有序的中枢所在。如戏房因老太妃死了奉旨撤销,就得“说与总理房”办理:戏房所在梨香院“凡一应物件,查清注册收明,派人上夜”;同时“每教习给银八两,令其自便”,而唱戏的女孩子,愿回者须通知家长领回,发给遣散费,愿留者分至各房,系列转为在编丫鬟,并享受月钱、服装等相应待遇。一系列操作涉及账房、银库、库房等各机构,须由总管房调度。它负责的范围很广,甚至包括请大夫给丫鬟看病这类芥豆小事:派人请大夫;令 “管事的头脑”带进大夫时,令“各处丫鬟回避”;开药方后到药房领药,若府内没有,得派买办外出购买,需要账房上账、银库支银子,医生报酬也由总管房打理。事虽小,但牵一发动全身。主子自己直接办事也可以,但无法动用“官中的钱”。因为“这大夫又不是告诉总管房请来的”,晴雯看病就是宝玉自掏腰包。又如厨房办理众人伙食,米、菜与钱等都要按各人“分例”到“总管房里支去”,超出就概不认账,探春与宝钗想吃个油盐炒枸杞芽儿,就得“现打发个姐儿拿着五百钱”交给厨房。
荣国府实行供给制,各人每月又按级别领取月钱,加菜是制度外开支,就得用月钱支付。宝玉曾埋怨家里“虽然有钱,又不由我使”,其实就是管理家务的贾琏夫妇,也只能动用自己掌管的经费。为筹办贾母八十大寿,他们掌管的银钱都使了,但还得应付几家红白大事,只好央求鸳鸯弄些贾母的金银家伙去当钱。此时银库并未枯竭,“也还有人手里管得起千数两银子的”,但贾琏无法挪借。府内各开支都有预算,专款专用。如账房按预算发放月钱,这涉及所有人的利益,谁敢挪用?每日新鲜蔬菜等得现买,厨房掌管的钱也挪用不得,其他机构的情况同样如此。贾琏向鸳鸯告贷,却说要等到年底得了银子才“赎了交还”,这证实收支预算确定后轻易不变动,须等年末收租重订预算后方能归还。制定预算、分配各机构经费的是总管房,它按祖宗“旧例”操办,遇到具体问题还得召集各机构负责人会商,有次宝玉就看到银库总领吴新登、粮仓头目戴良与买办房的钱华等管家“从帐房里出来”。
总管房权柄甚重,主子自然是将最信任的且管理经验丰富的人安排在这个岗位上。作品有几处透露了总管房供职人员:大观园赌局案爆发,王熙凤命人速传“总理家事四个媳妇到来”,这是总管房的女性成员;作者又通过请贾母吃年酒的名单,交代了不得随意进入二门的男性成员:正月十八日到二十二日,依次是赖大、赖升、林之孝、单大良与吴新登,除赖升是宁国府总管,余者都是荣国府的大管家,它正与“总理家事四个媳妇”相对应。这名单与情节发展无涉,似是赘笔,曹雪芹却郑重其事写上,读者由此得知总管房的组成,那就是赖大、林之孝、单大良与吴新登四对夫妇。
总管房头号总管是赖大,他统筹全局,直接负责大事与要事。高层会议元春省亲事时,都是他在策划安排,贾赦与贾政对具体事务都懵懂不知,而管理家务的贾琏与王熙凤只是在家中坐等传达。建造大观园时,贾政“不惯于俗务”,贾赦“只在家高卧”听取汇报,工程总指挥实际上就是赖大。老太妃死了,贾母、王夫人诸人都入朝随祭,两个月间留守总负责又是赖大。贾母有事会“唤进赖大来细问端的”,贾政听说有人跳井,第一反应是传唤赖大问话,管家层中只有他可直接向高层主子汇报。主子信任“熬了两三辈子”的赖家的忠心与才干,也给予很高礼遇。赖嬷嬷在贾母前可以入座,王熙凤等人却“只管地下站着”。王熙凤想将周瑞的儿子开革出府,赖嬷嬷一句“仍旧留着才是”,便使她收回了成命。宝玉遇见赖大得“忙笼住马,意欲下来”,最后是“在镫上站起来”表示尊重。更小一辈的贾蔷遇见赖大,还得恭恭敬敬地叫一声“赖爷爷”。
林之孝夫妇位列第二。林之孝主管账房,并“收管各处房田事务”,其媳妇负责大观园事务。他们掌管要害部门,众人对账房更得打点孝敬,否则就得等“剥一层皮”。贾琏夫妇是他们的直接领导,关系密切已超越正常范围。林之孝家的长于王熙凤,却认她为干妈,双方借此都有利可图。鲍二因妻子与贾琏通奸事发自杀而得到二百两银子补偿,贾琏自己没付钱,而是“命林之孝将那二百银子入在流年帐上,分别添补开销过去”,这是账房主管在帮主子侵吞“官中的钱”。账房负责会计,作弊得有银库相助,其总管吴新登也是总管房成员,他只在第八回里出现过,而其媳妇主要出现于第五十五回。她是王熙凤的心腹,常“献勤说出许多主意,又查出许多旧例来任凤姐儿拣择施行”,却有意刁难代理家务的探春。从未现身的单大良估计是分管二门外诸机构,而作品故事主要发生于二门内,其媳妇也只出现过两次:带医生进园的“两个管事的头脑”是“吴大娘和单大娘”;宝玉发病后,又是“林之孝家的单大良家的”同来探望。身为 “管事的头脑”,又与林之孝家的或吴新登家的同进出,其身份显而易见。书中经常赖、林并称,但他们地位并不相同:事关全局时,荣国府高层给赖大夫妇下达指示,他们安排整个管家层实施,平时则按常规制度调度;或者贾母等人就具体事务指示贾琏夫妇,由林之孝夫妇协助操办。荣国府人多事杂却运转基本不乱,这样的管理结构应是其保障之一。
这四对大管家请贾母吃年酒,显示出雄厚的财力。贾母出动,王夫人、王熙凤、宝玉与众姊妹及其贴身丫鬟多半会跟从,邀请者非得有宽敞气派的府第不可。有次贾母等人来到赖大家自称的“破花园”,发现它竟有大观园一半大,“十分齐整宽阔,泉石林木,楼阁亭轩,也有好几处惊人骇目的”。贾府为元春省亲与建造大观园几乎耗尽财力,而土地是府内划出还无需购买,如今赖大家居然造出座花园,难怪贾母要说那几个大管家“都是财主”。于是一个问题油然而生:他们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府内一般奴仆的生活极为贫困,晴雯哥哥的家可谓典型,而赖大等人手中有权,便造成了另一番景象。探春愤愤地说:“这一年间管什么的,主子有一全分,他们就得半分。这是家里的旧例”,而“别的偷着的在外”。“旧例”是祖宗定下的章程,如果大管家所得是最高级别主子的一半,那每月月钱就有十两银子,节例与年例又不是小数,还有衣物、首饰等物品的发放,伙食又全由“官中”供给,一年进账数确实相当可观。不过靠常规性收入造不起楼阁亭轩,做不到家中奴仆丫鬟环绕,其更大收入应来自“别的偷着的”。林之孝曾帮贾琏作弊,平时也完全可以伙同银库、买办干此勾当。又如买办房每月按正品价格支取银两,买来的头油脂粉却 “使不得”,买办从中渔利,当然也得打点账房与银库,以及孝敬大管家方能顺利报账。再如购买奴隶的权限在赖大夫妇手中,其间赚些好处也是太容易的事。修建大观园更是大工程,楼房厦厅由谁建造,花草树木向谁购买,让谁去种;需要购买的物品更是琳琅满目,该派谁去采购,又该向哪家买?贾赦与贾政都不管具体事务,众多商家与修建者就会争先恐后地向赖大、林之孝等人谋得承包业务,府内众人为争得小差使也会自觉送礼。脂砚斋解释吴新登命名时云:“盖云无星戥也”,即秤竿上没有秤星,这是对银库混乱的喻指,其实各个机构情形都是如此,主子清楚“需用过费,滥支冒领”之类弊病,却又无可奈何。
管家们有钱,但又是没有人身自由的奴才。在封建社会晚期,市民阶层正在崛起,他们还依仗富有谋求政治上发展,以攫取更大利益。总管房大管家们的富有以及为扩张利益奋起的精神与之相类,可是受到了奴隶身份的束缚,一旦摆脱这桎梏,就可以凭借财富在社会上大显身手。脱籍已成管家们最大企望,而主子只让赖大儿子赖尚荣脱籍成为自由人,后来还推选他为州官,这当然为了扩大自己的政治势力。
赖大尽可心满意足,林之孝则受到莫大刺激,其女儿小红仍是奴隶须当差服役,在怡红院还常受晴雯等大丫鬟欺负。荣国府经济颓势越来越明显时,林之孝认为时机已到,便建议让“出过力的老家人”脱籍,“开恩放几家出去”,理由是成为自由人后不再领取府内供给,“一年也省些口粮月钱”;他们本来就“各有营运”,日后生计也无须担心,如赖大花园的产出就在市面上销售。林之孝既是“世代的旧仆”,又是大管家,只要建议被批准,他自然就有机会。
此建议如泥牛入海,此后林之孝也不见踪影,他媳妇也一起消失了。以往每逢家宴,总可看到林之孝家的在忙前忙后,可是后来中秋家宴上,作者对她只字不提。抄检大观园是书中最重要篇章之一,王夫人组织抄检队伍时,除邢夫人陪房王善保家的外,其余都是她与王熙凤从王家带来的心腹嫡系,园内事务总负责人林之孝家的却被排斥在外。这对夫妇原先出现频率甚高,此时作者以“不书”方式写出了他们的失势。其中原因很多,大观园赌局案必定会使之受牵连,擅自委任秦显家的掌管大观园厨房也会引起主子的不快,而提出“脱籍”估计是犯了大忌,须知奴隶制正是荣国府立家之根本。
主子离不开总管房,赋予那些大管家很大权力,可以容忍他们某些懈怠或欺瞒,对其揩油以自肥也可以佯作不知,但离心离德的倾向绝不允许出现,可是当荣国府的经济下滑不可逆转时,这种倾向已不可避免,总管房的管理也渐显疲相。其后情况会如何,这只能由读者自己估测了,因为曹雪芹只写到第八十回,而后四十回的续书似压根不知这管理中枢的存在。
作者:陈大康
编辑:王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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