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23路有轨电车,在“桥街”下车,侧身转入右手边的小巷子,走过几家小酒馆后,眨眼间便踏上了内卡河北岸著名的“哲学家小径”。四周越来越绿,顷刻间就感受到身心的轻盈。
大部分游客会选择另一条路线:穿过飘着咖啡香味的“石头巷”,跨过熙来攘往的老桥,沿着蜿蜒陡峭的“蛇道”,最终大汗淋漓地攀至“哲学家小径”。我的日常散步路线恰好相反。在留学海德堡的四年多时间里,不知将这条适合沉思默想的小道走了多少遍。有时是与友人同行,在风景中忘情地谈论理想,但更多是独步逍遥,时而在薄雾升起的清晨,时而在夕阳归宁的傍晚,大部分是在缺乏灵感的午后,甚至还有不少次是在星辰密布的夜空下。
从“哲学家小径”眺望海德堡老城
这个以大学著称的德国南方小城,拥有特殊的地理位置:莱茵河的支流内卡河由东向西流过海德堡,城市的东边是连绵的山峦和森林,西边则是一直绵延到法国的广袤平原。山林、河谷与平原构成的“圣三一”,再加上中世纪古城和城堡废墟,构成了一幅极具密度与广度、自然与文化之张力的理想风景画。她也的确成为浪漫主义时期最多入画的欧洲城市之一,而且倾心于她的画师绝不局限于德国人,也有远道而来的异国人,例如英国风景画大师透纳。
诗人艾兴多夫在1807年来到海德堡时,在日记中这样写道:“海德堡本身就是一场壮丽的浪漫;在这里,春天用葡萄藤和花朵拥抱着房屋、庭院和一切平常之物,山峦和森林讲述着远古的奇妙童话,似乎世界上根本不存在卑劣的事物。”六个多世纪以来,大学在这个城市逐渐蔓延开来。从收藏最重要的中古德语诗歌手抄本《马内塞古抄本》,到出版浪漫派最重要的德语民歌集《少年的奇异号角》,从路德的“海德堡论纲”到歌德的“海德堡恋情”,还有二十世纪韦伯、雅斯贝尔斯、伽达默尔所代表的“海德堡精神”,让这个城市承载了太多的爱。现实与梦境在这里混搅,虚影与真颜在这里交融,要理智地将关于她的“诗”与“真”区分开来,实在是难上加难。
沿着“哲学家小径”向东步行约二十分钟,就到了一片较开阔的观景台,一座艾兴多夫的纪念碑让路人牵记起诗人在这座大学城度过的岁月。红棕色的石碑上有这样一首小诗(上图):
万物中皆有歌眠,
在歌里梦个不停。
若你巧遇神妙言,
世界便跃起唱吟。
艾兴多夫给这首小诗起名为“魔杖”,这是一种用于探测地下水源、石油或矿脉的工具,一般呈Y型分叉,又称“寻龙杖”。根据这种源自中世纪的古老探测术,探测者两手抓住Y型工具分叉的两端,用第三端指向正前方,当有所发现时,魔杖就会颤抖或下沉。它成为一个绝妙的隐喻:正如探测到水源或矿脉时原本静止的魔杖会动起来一样,当遇到“神妙言”时,也正是万物之“歌”从酣睡的静态变为唱咏的动态之时,是从“言”至“歌”(诗)的转化过程。海德堡这个人口仅十五万的城市,正在诗人、画家、音乐家的创作中,由静化动,逐渐获得了属于自己的活泼生命力与精神象征性。
在许多个思乡的黄昏,或是被博士论文搅得烦闷的午后,我会在石碑边的长椅上坐上一个小时,从混沌中理清一些几乎已忘却的往事,或在乱麻般的思绪中寻找阿里阿德涅的线头。这里是俯瞰海德堡老城的绝佳观景点,看着穿梭于街头巷尾的学生,仿佛窥探到镜中的自己:少女在秋日的午后听完一场免费的音乐会,走出恢宏的圣灵大教堂,往西不远的谷物广场对面就是海德堡大学德语文学系,她推开灰色大门的时候显得有些胆怯;少年捧着三本书走出红棕色砂岩建的大学图书馆,拐个弯就到了新教学楼,他抬头瞟了一眼悬在大门上的密涅瓦雕像,眼神里露出的故作不凡或许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平庸;少女在阴冷的冬日低头走向老桥,半融的冰雪里混着泥,粘在靴子上,今天的写作课在河对岸的韦伯之家,韦伯与他的妻子马利安娜曾在这里接待四方的贤才君子。她在老桥上遇见了同班的少年,两人望着轻波中倒悬的飞鸟,或许都想到了荷尔德林的诗。她心里却有一丝疑惑,这真是通往藏梦阁的路吗?
时隔两年,我在2016年盛夏重返海德堡。当年在图书馆的幽深迷宫中茫然探路的少女,回到故乡上海,转身踏上了讲台,却也绝非人生的一段坦途。几年间上海变了大样,不断扩张的地铁线是另一种生生不息的迷宫,然而海德堡却似乎一切如故,甚至俾斯麦广场上的鸽子也依旧愚钝到时常得让有轨电车摇铃提醒它们飞走,走在昔日游荡的街道,仿佛沉浸在某种清醒的梦幻之中。
一个凉爽的午后,我与一对忘年交相约重游“哲学家小径”。这对夫妻是“异国恋”组合:丈夫阿布多是伊朗人,霍梅尼上台后逃到德国,再也没有重返过祖国;妻子苏珊娜是德国人,在大学里遇到了怀揣理想背井离乡的阿布多。两人一起经历了学潮年代的德国大学,读文学的丈夫和读农学的妻子对进入企业工作兴味索然。毕业后,两人以彼时还十分前沿的“生物动力农法”理念开了海德堡的第一家“有机商店”。他们给小店起了极素朴的名字——“苹果与谷粒”。2010年初,我在一个异常沮丧的傍晚在城里游荡,偶然走入这家藏在“三月巷”里的小店,不知不觉就成了这里的常客。这对老夫妻没有孩子,十分照顾我,尤其是老板阿布多,常说我让他回忆起只身离开故乡来到异国留学的岁月。小店离海德堡大学图书馆很近,我看书看累了的时候,就会去那里买个全麦小面包,或是一根香蕉一只苹果,和苏珊娜闲聊几句,听阿布多用波斯语念上一段哈菲兹的诗,或者帮他们看一会儿店面。2014年离开海德堡前,我已退了租房,就是在他们家度过了留学生涯的最后一夜(下图)。
我们一边聊着各自的近况,一边沿着“哲学家小径”往东走,树林越来越密,人越来越少,一块纪念荷尔德林的石碑在转角处静候着漫游者(下图)。碑上刻着那首美妙的海德堡颂歌的第一段:
我爱你已久,很想快乐地称你为
母亲,并为你献上一曲质朴的歌,
你是我所见过的祖国诸多城市中
景色最秀丽的一座。
这是诗人对这个城市最热烈的表白。荷尔德林的故乡并不是海德堡,却将自己当作这座城市的孩子,为母亲献上了最纯真自然的赞歌。这首诗的第四段最为迷人:
这少年,这河流,奔向平原,
哀伤欣喜,如同这颗心,兀自美丽
在爱中走向灭亡,
投入时间的潮水。
荷尔德林在颂歌中将“哀伤欣喜”拼贴为一个词,仿佛“哀伤”与“欣喜”并不矛盾,在诗人的命运中是一体的。对于匆匆来此的访客来说,这个浪漫主义小城好似天堂花园,到处飘荡着幸福的甜蜜,但对于占总人口超过四分之一的求学游子而言,海德堡的生活并不全是流水、森林、城堡和幻境,还有许多无眠的曙色和夜阑,还有爱的苦痛和梦的残渣。时间与命运都如同日夜兼程的内卡河水,绝无逆流的可能。或者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说,他们与这座城之间有一种“抛掷关系”,每个人都被抛入存在与时间的大川里,无一例外。
夏日的海德堡,夜里七点多依旧晚霞斑斓。我和阿布多、苏珊娜在一家可以看到中世纪桥门的景观绝佳的餐厅里坐下。我说自己终于工作了,坚持要请他们吃一顿“盛宴”,夫妻俩十分高兴地接受了。他们告诉我,我离开海德堡后第二年(2015年),开了近三十年的“苹果与谷粒”因为敌不过逐渐兴起的“有机连锁超市”,终于关了门。现在,他们依靠并不多的养老金过着并不宽裕的退休生活。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在追忆往事时获得了快慰,他们谈论着曾经的常客伽达默尔夫妇,笑着回忆我一度与《星际迷航》中的斯波克雷同的奇异发型,我们聊到他们现在每天都喝中国绿茶,也聊到我有多想念德国的“罂粟籽蛋糕”。我们一直聊到夜幕降临,河边起了凉意。我们一起沿着主街散步,最后拐到“三月巷”里。在街角分手时,不远处的“天命教堂”敲响了钟声,回望时,夫妻俩已消失在了梦影中。海德堡在日月流年间并无什么变化,但“三月巷”里已没了羁绊与牵挂。
据说,雨果来到海德堡后写信给朋友说:“人们不应只是在此停留,而必须在此居住。”但只是居住或许依旧不够,还得从这里离开。离别是海德堡的主色调。每年,一批又一批的学生结束在这里的求学生涯,以此为起点走向世界。如同这里的地貌:水滴汇入小溪,小溪涌入大河,大河奔腾不息,流向平原。异乡人在这里找到精神的故乡,继而走向更远更广之处,这正是海德堡变迁中的永恒。内卡河在海德堡由东向西流,少年少女曾被命运抛掷在这里,浪迹异乡的土地。离别之后,他们由西返东,带着海德堡的记忆,朝着浮华无定的世界,重新启程。
作者:姜林静
编辑:谢 娟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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