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曾到常熟去。
车停闹市,先遇见枕河人家。阳光透过窗沿,深深撇进屋里。堆垛满屋的灰黄杂物,托出一团白亮的绒毛球。一个中气十足的老奶奶从阴影里探出圆脸,向我们赞美这高寿的伴侣,在窗台上看过了二十年人世光阴。怎样唤它也不搭理,咪喵数声空随流水,全靠周遭的热闹替人类解嘲:馄饨店人声熙攘,点心店大排长龙,油煎糯米团子香,撞着摩托车电瓶车喇叭响,乱腾腾。久未出门,眼睛耳朵俱感忙迫,简直不知先干什么为妙。多谢碧空中几缕游丝,及时牵人去探访仙源。
方塔园碑廊
小城处处不远,寻香访翠并不是修辞。方塔园外,环城河柳绕花围。塔在修,却不碍游人如织,汉服少女绿衣红裙,怀抱着粉毛蓝眼睛的迪士尼狐狸玩偶,居然也意趣天成。幸喜碑廊还寂静,只有小小灯笼,映数梢海棠花影,文徵明祝允明杨沂孙钱泳同沐春风。时间有限,不能逐字逐句地看古人争宅地、定田界、赞美节妇和处士,只读到一块遗嘱碑,是张老先生为先后三妻与五男二女分割产业,字字心血,尽量合理公平;又一块“孤独老人”时习先生和夫人徐氏的墓石,四面刻字,自言早岁失怙,中年力田,苦苦经营,小有产业,可是膝下无子继承。他们也知道身后埋骨的阡陇,便是将来待垦的荒田。地下安宁无可寄望,只有发出毒誓,宣称挖坟掘墓者会自取灭亡。有钱没钱,有儿子没儿子,何曾要紧?人之大患毕竟在于有身。
王翬墓
碑铭遗嘱这类史料不易得,张老先生、时老先生的背影,倒比许多名士更清晰。海虞名城,前贤无数。可黄公望的家乡到底在哪,柳如是的脸究竟是圆是长,居然都说不清了。无数后人辛苦研究,只把他们的故事从草头露讲成陌上花。言念及此已是黄昏,掠过一片开满丁香的山路,便到了王翚墓上。石谷生前画名太盛,行迹半天下,交游尽公卿。这样一个热闹人儿,身后却清福无限。墓道两旁松楸寂静,坟头上几只小鸟,啼落了天光。
柳如是和紫荆
柳如是和钱谦益离他不远。坟只是一样的坟,规制却已不大齐整。钱氏墓亭上,不知何人手书联语,湮损了半边。自剔残灯画九州,桃花得气美人中,字字句句造就过我,一抚碑碣自然感激。这里背靠生态农庄,散养土鸡的招牌底下,一片菜花不成气候地黄着。虞山南路就在前方几步外,紫荆倒红得闹人。周遭有点儿吵,地下的英雄儿女可忍得?只好暗自揣测,柳女士大约不介意这样居住——在同一片山阿里各自长眠。
黄公望墓上回望
天色已从暗蓝转为水灰,早该回家了。路灯多情,坚持把我们送到黄公望墓下。墓在山中,左右是一片茶田。春夜的风犹然透冷,远方隐隐有歌声。歌钟与松柏,真成了沟通两界的清音。元代离今天最远,我和黄先生也最不熟。想着行礼如仪,就算是对披麻皴的历史致了敬。可这小城却故意备办了微带戏谑的惊喜:几株二月兰,摇漾在风里;坟头上供了笔架和毛笔,并一盒“快干清洁印泥”。
黄公望坟头供品
[望野眼]是陆蓓容在笔会的专栏
作者:陆蓓容
编辑:安 迪、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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