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创作《红与黑》时,司汤达在与友人的通信中提到,他会把于连与特·瑞那夫人的爱情塑造成“心灵的爱情”,而与伯爵小姐玛娣儿特的爱情则是“头脑的爱情”。但实际上,于连对特·瑞那夫人情感的开端也不过是头脑的运作以及维护荣誉之战,在随后的交往中于连偶有来自心灵之爱的闪现,暂时脱离维护自尊和战胜阶层的考虑,获得对爱情的片刻享受,但对特·瑞那夫人发自内心的爱在于连这里始终未占太高比重。直至被投入狱中面临死亡时于连才突然省悟,特·瑞那夫人才是自己心中所爱,而在维璃叶度过的时光也在回忆的过滤下变得纯粹和真挚起来。可发生在小城的爱情故事的女主角却自始至终对自己的情人一往情深,甚至怀有一腔孤勇。对于这种心灵之爱的萌生,司汤达也在小说中给予了解释。
特·瑞那夫人的实际婚姻中毫无爱情可言,谢朗神父论及瓦雷诺对市长夫人的追求会使用“爱情”一词,却把爱情描述得污秽不堪。作为家中独女,且成长于修道院,特·瑞那夫人缺少与她分享爱情经验的年长女性,而对于可以间接获取爱情经验的小说,特·瑞那夫人甚少涉猎。特·瑞那夫人眼中的现实爱情无异于洪水猛兽,而小说中的爱情又与现实隔绝,借用司汤达的原话,特·瑞那夫人对于爱情是“无知”的,因此在特·瑞那夫人处,爱情的萌生是自然的,出自天性和真心,不掺杂任何利益考量,是一种为爱而爱的爱。
再看时人对于小说的态度,小说被视作有伤风化的危险读物,小说借到家中会“引坏太太的贴身侍女”(《红与黑》,罗新璋译,中国友谊出版社,2020年版,第41页),而于连曾假意追求的菲华格夫人“一周总有两三次,对小说家深表蔑视”(379)。这种危险性主要体现于小说中对爱情的塑造与呈现—— “爱情在巴黎,不过是小说的产物”(38),恋爱的男女双方尽可以从小说中获取关于爱情的基本知识和情人相处的时髦模式,小说充实了青年男女对爱情的想象,甚至“言情小说会给他们规定该扮演的角色,指明该仿效的榜样”(38)。正因为小说成为青年男女炮制爱情的催化剂,所以才被指责为败坏年轻人,迎合年轻人的欲望。这种对小说的贬抑态度自小说这一文类诞生起便一直存在,这固然与西方的诗学传统密切相关,但在十九世纪上半叶的读者和大众眼中,引诱青年在爱情中犯罪是更为致命的弊病。
小说的恶名使一心持家,安心做贤妻良母的特·瑞那夫人对小说敬而远之,因而其对爱情的认知和体验未被小说“污染”,她对于连的爱情从心而发,爱的也是真正的对方。而于连的另一位恋人伯爵小姐玛娣儿特却与市长夫人截然相反,她是小说的重度爱好者,小说阅读量颇为可观,小说中的浪漫相爱和离奇情节已不再能轻易打动她,她认为《新爱洛依丝》之类的小说中仅有“伟大的激情,轻浮的爱情”(285),已为她所不齿,她从小说中获得快乐的阈值越来越高——“可怜这姑娘,才十九岁,已要文笔警醒尖刻,才会对一部小说感兴趣”(227)。
除了从小说中获取的爱情知识,玛娣儿特眼中爱情想象的另一个更为高级的来源是她的偶像玛葛丽特王后与拉穆尔家族的先人博尼法斯,博尼法斯为救朋友不惜赴汤蹈火肝脑涂地,同时又赢得了玛葛丽特王后的爱情,这对恋人为玛娣儿特所深深倾慕。面对生活中的于连,当她发现这个出身低微的青年谈吐不凡,且与周围的庸人俗物形成鲜明对比时不禁怦然心动,而真正让她断定自己爱上于连的是发现于连身上的英雄气概,甚至将其视作当代丹东,而于连枪击特·瑞那夫人之举,在玛娣儿特眼中更是英武无比,仿佛博尼法斯再世,如此,她便要去效仿最聪慧最深情的王后玛葛丽特。
玛娣儿特为了营救身陷囹圄的于连上下打点,左右求告,其行为不能不说是感人英勇,但小说的叙述者却毫不留情地向读者揭露出伯爵小姐内在的一种隐秘愿望,即“以自己极度的情爱和崇高的举动来震动公众”(435),因此她为营救于连来回奔走之时会想到自己将如何成为巴黎沙龙里的盛谈。可以说,玛娣儿特在爱于连的同时,以对于连的爱情选择和爱情行为来塑造自我形象,身处爱情中的她或者想望着自己心中的榜样玛葛丽特王后和她的情人,或者把目光投向自我,却极少关心自己的爱人于连真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也是司汤达将玛娣儿特的爱视作“头脑的爱情”的一个重要原因。玛娣儿特在爱中的种种表现都是为了贴合心中那个激情之爱的模板,里面掺入了太多构想性因素,是一种“观念的产物”(329)。她的爱像一种“装饰”,是为了向世人展示并赢得赞扬的,我们不能说她没有爱,却可以说她的爱充满了表演性和自我感动,就像她在于连葬礼上将无数银币抛向民众的那个优美身姿,充满了刻奇意味。
电影《包法利夫人》(1991)剧照
爱玛·包法利可以算是文学史上可与堂吉诃德相提并论的另一位著名的小说阅读者,十七世纪初堂吉诃德因阅读骑士小说而发疯,十九世纪这位热爱浪漫小说和传奇故事的包法利夫人沉湎于偷情,最终服毒自杀,他们都被视作深陷小说想象无法自拔而深受其害的反面教材。包法利夫人之所以走上偷情这一步,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在于她将小说中轰轰烈烈的浪漫情爱视作日常,而无法接受平庸普通的生活和呆板无聊的丈夫,小说与现实的巨大反差让她无法适从:
“结婚以前,她以为自己有爱情;可是应当从这种爱情得到的幸福不见来,她想,一定是自己弄错了。欢愉、热情和迷恋这些字眼,从前在书上读到,她觉得那样美,那么在生活中,到底该怎样正确理解呢,爱玛极想知道。”(《包法利夫人》,李健吾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8页)
实际上,爱玛阅读的书目并非全都是平庸之作,其中很多是现在也仍为我们所不断阅读的文学史佳著。爱玛的错误在于,她沉迷于文字所营造出来的虚构世界,按照人为打造的模板来憧憬婚姻,哪怕在偷情时也期待复现小说中的爱情模式。小说中的幻象在爱玛脑中始终萦绕不去,让她忘记了真正的生活本身,忽视了那个木讷笨拙却爱她爱得深沉的丈夫。若借用复旦大学梁永安老师在一次访谈中阐释现代人两种生活模式时巧妙使用的“演绎法”和“归纳法”,那爱玛和玛娣儿特便都陷入了爱情的演绎法而不自知,以一种遥远的概念来指导和统筹生活,力图让自己的爱情和生活成为这种概念的图解和翻版,因此她们的爱情不是从现实中生长出来的,而是一种自上而下的嫁接,她们即便获得了自己所认为的爱情,这种凭思维和脑力构建出来的爱情也很难在现实中持续生长,反而很容易收获失望。
电影《苔丝》(1979)剧照
这种演绎法的爱情并非女性专属,英国作家哈代《德伯家的苔丝》中的安玑·克莱也与玛娣儿特和爱玛一样在爱情中陷入误区。不幸失身的苔丝在幼子夭折后来到农场做工,认识了牧师之子克莱,两人在朝夕相处中互生情愫。克莱不曾想到能在农场邂逅苔丝这样一位如此“纯洁的自然的女儿”(《德伯家的苔丝》,张谷若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48页),书中写道:
“他所以爱苔丝,完全是由于苔丝自己;完全是为了她的性灵,她的心肠,她的本质。”(200)
这是克莱所自以为的对苔丝的爱,可在新婚之夜二人互陈心事,听到苔丝曾几次三番想说却始终没能说出的往事时,尽管克莱也犯了和苔丝相近的错误,他却始终没有说出一句对苔丝表示谅解的体贴的话,只给出了冰冷的回复:
“我原来爱的那个女人并不是你!”“是另一个模样儿跟你一样的女人。”(272)
克莱所以为的真挚坚实的爱在苔丝这个真实的人面前变得如此脆弱,其原因也在于克莱所爱的苔丝是自己头脑中的苔丝,他把苔丝看做一个田园妙人,一个纯洁朴素的人,一个性灵之人,一个一举一动都是诗的人,并始终怀有对她的这种期待,当他发现苔丝已经为人世的污浊所玷染,便无法接受。此处克莱没有像玛娣儿特和爱玛一样照搬一个外在的爱的模板,却在自己的心中为苔丝勾勒了一个纯粹完美的形象,按照自己心中的“理念的苔丝”的形象来爱她,他对苔丝的爱也是比照理念演绎出来的爱情,当真实的苔丝有悖于他心中的形象时,建立在理念之上的爱便也瞬间倒塌。
面对克莱的漠然和冷淡,苔丝不解,她不断哀求并提醒克莱,“你真爱我——你爱的是我自己,是我本人哪!”“我只要已经爱上了你,那我就要爱你爱到底儿——不管你变了什么样子,不管你栽了多少跟头,我都要一样地爱你,因为你还是你呀!”(272)克莱依旧不为所动,在两人分别后的漫长的日子里,苔丝逐渐认清了克莱身上的一种意志,那便是“一定要把粗鄙的感情,化为精妙的感情,把有形的实体,化为无形的想象,把肉欲化为性灵……他那种支配一切的想象,仿佛是狂暴的风,一切本性、倾向、习惯,遇到了它,都要像枯萎的树叶一样”(290)。克莱呈现出一种想要拔高和超越的倾向,但人终究是人,人就是有粗鄙的一面,实体的一面,欲望的一面,想要抛却这一面只追求高逸的精神和情感,不是和“爱海只爱海的惊涛骇浪”(30)的包法利夫人一样吗?
安玑·克莱的爱与不爱似乎也在传达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一个萦绕不去的主题——去爱具体的人,去爱真实的人,不要按自己的想象来爱人,不要沉溺于概念之中,要接受人的本来面目,接受人的真实面向,对完美的人的期待只是一种虚妄,要爱不完美的人。克莱最后意识到“我从前没按着真正的你来看你!”(438),但为时已晚。
面对这种爱情的演绎法,每一位作家都相应开出了自己的药方,玛娣儿特的“头脑之爱”有心思纯净的特·瑞那夫人的“心灵之爱”与之对照,一生渴求浪漫却误入歧途的爱玛自始至终拥有查理不声不响却深邃无比的爱,发现爱人与自己心中期待相悖便仓皇而逃的克莱却有一位对他毫无保留且全盘接受的妻子苔丝。
陀思妥耶夫斯基提示我们爱近人不爱远人,爱近处的人是一件更为困难的事情,这在哈代的笔下也有所表述,:“近在眼前的人,总是处于不利的地位,因为他们的缺点都明显地呈露,好像一幅图画,有明无暗;处在远方的人,却受到重视,因为距离把他们的污点,变成了艺术上的美点。”(313)哈代没有言明却被陀思妥耶夫斯基表达得很透彻的是,远处的人可以以概念和抽象的方式存在,在幻想中爱人总是更为容易。
《新约·哥林多前书》里保罗对爱的颂歌时常被我们引用: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回到小说的语境中,这段话或许可以表述得更为简明清晰一些——要在生活中生活,要在生活中爱人,要爱生活中的人……爱需要恒久忍耐,忍耐的是朝夕相处的两人之间的束缚和摩擦,忍耐的是那些在恋爱和婚姻中一次又一次背离于自己期待的失望和沮丧,忍耐的是对方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逐渐暴露出来的缺点和积习,以及方方面面的懈怠和疏懒……但即便如此,爱仍要永不止息。
作者:张 珊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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