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福州路老房装修,阁楼里的戏箱终于再次被打开。里面放的是先外祖母年轻时的“私房行头”——孟丽君蟒袍(上图)、祝英台褶子、鲤鱼精亮片镂空云肩等一批做工精良的戏服。尽管我从小就听闻她年轻时唱越剧担纲过头肩旦,然而晚年拾掇简陋戏服准备下乡演出的情景,却给我留下了更深刻的印象,以致对此总不免将信将疑。直到这箱戏服重见天日,才让我重新认识了她,可惜她离开我们已近三十个春秋。
祝英台戏服
飘带裙
先外祖母吴曼君(登台时亦作吴梅君),本名吴月英,浙江嵊县浦口镇棠头溪人,1926年出生,9岁开始学戏。当时绍兴戏流行,村里许多女孩纷纷随戏班学戏,外祖母和她姐姐也在其中。一方面固然可以借此减轻家中负担,另一方面则是受其三叔吴直忠的影响。三叔艺名吴素琴,绍兴文戏男班著名花旦,上世纪30年代初曾来沪演出。三叔生活优渥,可惜膝下无子,后又染上烟瘾,未几家底挥霍一空,本人也草草离世。不过三叔的从艺经历,倒是给了外祖母强大的学戏动力。她在嵊县私人小科班坐科,戏班名称已无法查考,只听她说学戏比较简单,排练也很随意,但对演员的临场反应有不少要求。她13岁起挂头牌花旦,与姐姐搭档开始跑码头,辗转于新昌、天台、诸暨、余姚、慈溪、黄岩、常熟、泰州等地,俗称“拔台脚”,常演剧目有《九斤姑娘》《打金枝》《十八相送》《楼台会》《梅龙镇》《碧玉簪》《盘夫索夫》等。尽管都是在小地方演出,收益却不错,一圈下来能抵上家里半年开销,着实解决了全家的生计问题。
越剧《梅龙镇》剧照,吴曼君饰李凤姐
江浙一带演出成功后,外祖母打算再接再厉向上海进发。此时已有不少绍兴文戏女班相继来沪试水,可大都市竞争激烈,初来乍到者要站稳脚跟并不容易,往往演几个月就退回江浙,或是下次择机再来。外祖母也同样如此,于是往返奔波于江浙沪三地成为常态。不过在沪上的演出,还是有几次值得一提:
1947年3月,她与筱鸿声搭档在沪南剧场上演《三元夺妻》,颇受观众欢迎(参见《上海越剧志》第七章《演出》附录《上海越剧演出场所一览表》)。该剧又名《沉香扇》,是三、四十年代许多绍兴文戏戏班的常演剧目,上海益民书局还为此编印过剧本以飨观众。稍后不久她得以加入玉兰剧团,这对她的艺术生涯更具深远意义。
当时上海龙门大戏院装修一新,院方邀请徐玉兰等上演五幕古装剧《香笺泪》作为开幕新戏。该剧由徐进编剧,金风导演,讲述金陵名妓秦愁红与世家公子杜锦文一见倾心,却屡经波折的爱情故事。上演时间定在1947年9月25日,这也是玉兰剧团正式成立的日子。对于组建新班,团长徐玉兰表示:“我感到这副重责的不易负,我想减轻一些,所以我就礼聘了沪上越剧团中的知名之士来充实剧务工作,更罗致了许多有真艺术的姊妹们帮着我埋头干一下!”(《香笺泪》戏单所载《小别又重逢——徐玉兰随笔》)为了招徕观众,徐玉兰力邀芳华剧团的戚雅仙担任头肩旦,配角中也不乏白牡丹、吕云甫、许金彩、钱妙花等当红名角,外祖母经人介绍也参与其中。上演前数日,《申报》《新闻报》等都刊有广告大肆宣传,在两位主演后列有十余位配角名单,“吴梅君”位列第三。
1947年9月24日《申报》刊登的玉兰剧团《香笺泪》演出广告
继《香笺泪》后,外祖母又参加了玉兰剧团的《同病相怜》《国破山河在》《风流王孙》三出新编剧目的演出。和诸多名角同台搭档,互相交流切磋,对她提高表演技艺大有裨益。只是由于生性腼腆,她在演出之余很少与外人交际,休息时便独自默戏、练功。有一次排练完毕,徐玉兰约她一起去跳舞,她以没有皮鞋为由婉言谢绝。以后她依旧穿着布鞋进出剧团,大姐徐玉兰开玩笑,还调侃她是“乡下人”。
1947年10月 玉兰剧团《同病相怜》戏单中的剧情介绍,上栏演员名单中有徐玉兰、戚雅仙、吴梅君(吴曼君)等
1947年11月 玉兰剧团《国破山河在》戏单中的剧情介绍,右栏演员名单中有戚雅仙、白牡丹、许金彩、吴梅君(吴曼君)等
对外祖母加入玉兰剧团,曾外祖父是有意见的。他认为“宁做鸡头不做凤尾”,更何况报酬低于江浙,实在不能接受。在他的催促下,外祖母不得不辞去这份工作。这个仓促的决定从此成为她的心结,晚年再三念叨:“要是不离开玉兰剧团,或许我就不是现在的样子了。不过,那个辰光嵊县家里老老小小十三口人可怎么办?”离开玉兰剧团后,她辗转于江浙一带演出,时间一久难免心生倦怠。1950年下半年,她回沪演出,由过房娘介绍,认识了一位家境不错的“小开”,日后也就是我的外祖父。外祖父平时根本不看戏,可为了追求外祖母,天天泡在剧场。两人从相识到结婚,总共才三个月。这是因为过房娘告诉外祖父,如果不赶紧成亲,三个月演出期一过,外祖母又得换地演出。为此外祖父火速定下这门亲事,外祖母终于在上海落了脚。
婚后,公婆明确提出了不准唱戏的要求,说是没钱尽管向家里要,空闲下来可以做针线或陪婆婆打麻将。没过多久,外祖母便闲得发慌,于是在怀孕后向夫家告假,回老家休养半年。其实自嫁入夫家后,她并没有给娘家带来多少恩惠。为了继续贴补家用,她不得不瞒着夫家,裹着孕肚重新登台,甚至在生完孩子后也立即投入演出。在她的努力下,弟妹都陆续得以上学念书。大弟弟吴百寿还以浙江省高考第四名的优异成绩考入浙江大学电机系水力发电专业,后来为国家能源工程建设做出许多贡献。他非常感念外祖母:“要不是二姐姐唱戏赚钱给我花费,我恐怕早就没得书念了。”
为了谋求一份稳定收入,1952年春,外祖母到离家很近的永乐越剧团应聘。剧团刚成立不久,位于大世界二楼,属于中小型剧团。她当时刚生完第二个孩子,得知招聘信息后跃跃欲试。当时共有三名花旦应聘主演,最终她以专业第一的成绩得到头肩旦的职位。当时月薪为98万元(旧币制),是团里最高薪资级别(参见《永乐剧团填报上海市戏曲职业社团情况调查表》,上海档案馆档号:B172-4-153-4)。尽管相比同期的芳华、合作、少壮等知名越剧团低了不少,但较一般工薪人员而言确实优厚得多。永乐的演员包括朱梅芳、吴曼君、钱文月等,主要演出新编古装剧,也有部分传统戏,如《嫦娥》《西厢记》《西施》《许仙白娘子》《叶香盗印》《庵堂认母》等。这些戏在当时很受欢迎,也是外祖母的拿手剧目。她工文武花旦,有着不俗的武功底子,不仅擅长翻身、卧鱼、跌扑等,甚至还能踢枪,在越剧旦角演员中并不多见。她还有着惊人的记忆力,熟记了不少剧目,包括《贵妃醉酒》《活捉》《盗仙草》《金山寺》《潘金莲》《劈山救母》《木兰从军》等唱做并重的京剧移植剧目。可惜永乐剧团所在的大世界具有游乐场的性质,观众流动性大、剧目更迭慢,最遗憾的是缺少与名伶并驱争先的环境,使外祖母在表演技艺上得不到更充分的发挥和磨砺。
1956年1月,在社会主义改造中,包括永乐在内的34个越剧团被批准为新国营剧团。如今家中还存有一张外祖母工作期间的证件——上海市工会联合会会员证,签证单位是“永乐越剧团”,签证时间为“1956年12月25日”。1958年底,她接到剧团即将支援甘肃酒泉的通知,剧团负责人还陪同上海市文化局副局长登门动员。但考虑到家中尚有嗷嗷待哺的幼子,最后她不得不忍痛放弃,向剧团提出离职申请。在归还单位新发放的棉大衣时,剧团负责人还一再挽留,足见其专业能力是得到充分认可的。
吴曼君在永乐越剧团工作时的证件照
从永乐离职后,外祖母的生活逐渐回归日常。尽管还继续奔波于其他小剧团,并未完全中止表演,但她深知处境已非复往日,平日穿着也越来越朴素。1964年婆婆去世,她彻底歇演,就此全身心投入家庭生活。在其后一段漫长岁月里,接二连三的家庭变故让她犹如惊弓之鸟,特别是她父亲的去世给了她很大打击,甚至平时讲话也不免偶尔神情恍惚。至少在我的印象中,与年轻时相片上精致温婉的形象有着很大的反差。
1978年后上海越剧院与外祖母有过一次交集。起因很简单,在逐步恢复排演传统戏后,剧院亟需老戏服装,知道她手里有些好行头,特意来询问是否愿意出售,但被她当即回绝了。事后她就像小孩般委屈:“这每一件行头都是从每次演出费里省下来的,我自己都不舍得穿。那件孟丽君蟒袍定金要五两金子,上面全是纯金银线盘的!”她不愿转让确实情有可原,毕竟过去的越剧演员能拥有私房行头实属不易。另一方面,玉兰剧团于1954年改建为华东越剧实验剧团二团,1955年又与以袁雪芬为首的华东越剧实验剧团一团合并为上海越剧院。眼见曾经一起合作过的同伴历经劫难后又能登台献艺,而自己却只剩下这几件戏服以供追忆,感慨唏嘘之余,怎么忍心断然割舍?
改革开放让外祖母在晚年得以重温旧梦,她恢复了日常练功,为登台演出做准备。我见过她用白布头包裹报纸做护领,用以前戏服上拆下来的绣片和练功服做成简易褶子。她还邀约了几位小姐妹,开始游走于乡村与城市之间,仿佛又回到当年“拔台脚”的生活而乐此不疲。
毋庸讳言,在百余年越剧发展的洪流中,外祖母只是被淘洗沉积下来的小沙粒,在今人撰写的越剧史著里很少有她的一席之地;然而就她本人而言,对表演事业却始终念兹在兹,生命中诸多悲欢离合都与越剧舞台紧密交织在一起。
还记得1994年初的那天,她与我谈起当年离开龙门大戏院返回嵊县老家的情景,因为过于激动而导致突发脑溢血,两天后便不幸辞世。每念至此,都不禁悲从中来。谨以此文化作心香一瓣,以纪念她的九十八岁冥诞。
作者:姜 凌
编辑:吴东昆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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