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河县城全景
如果你有机会到白河,到那秦楚相交的小城,你一定能见着他。我相信,你还能一眼瞧出他是位诗人。
他中等身材,因瘦骨嶙峋,显得个儿高。头发染作黄色,又蓬又卷,遮没了眼睛、前额,甚至能遮住上半张脸。或许,他喜欢透过这层头发来看世界,因为这样,世界会显得遥远。这是我的猜测,具体原因是什么,谁知道呢?最有特点的还是他的衣着。无论冬夏,无论春秋,他总穿着黑色的紧身裤;上衣似乎只有两件,一件黑底碎花衬衣,一件大红皮外套。如果你见着这样一个人,且先驻足。你可以细细观察。他如果不苟言笑、落落寡合;他如果独自伫立,仿若石雕;他如果走起路来又缓又慢、双手如汽车雨刷似的在身前摇摆,那么他便是我要说的这位诗人了。
我与这位诗人打过多次照面,然而一句话也没说过。
最早一次见他,是2012年9月份。那时,我们高一新生在县体育场军训。我们在塑胶跑道上走正步或齐步走时,常瞥见跑道内侧人造草坪的中心有一个人,亭亭地立着。他两手提包,垂于身前。他极瘦,衣服直像是挂在身上。偶起微风,他的头发、碎花衬衣便开始轻摇。他会习惯性地将手提袋换到左手,却并不侧拎,依旧将那袋子垂在身前,端端地站着;同时,他用右手顺着鬓角轻轻整理头发,动作妩媚。
有些不客气的同学背地里说他很“娘”,传一些不好听的话。我并不了解他,不敢发言;碍于朋友关系,我也从不敢打问,从不表现出一点对他的好奇。但我常常想,这个人为什么总站在那里呢?
军训间隙,偶尔,我们会去树下休息。不止一次,我看见他将自己的包打开,从里面掏出些印有文字的纸。不久,他的身边就会稀稀地站着几位同学。我很想知道那手提包里究竟装着些什么,很想看看那纸上印着什么,然而从没有去问过、看过。
上高三时,不知怎么,某次我很偶然地与同桌聊起这位奇人。同桌用如数家珍的口气说:“他是个诗人。那手提包里装的都是他的诗。”
“呀,那你看过吗?”
同桌笑了,“肯定看过嘛。怎么说呢?他写得……写得……”同桌似乎一时想不出一个恰当的词。她嗯了几声,说道:“他写得很有热情。就是,你能感受到他内心的那种热情。”
听到同桌的话,我生出一点羡慕,甚至是一点嫉妒。我想,我怎么就没有亲自去看看呢?
高考后,将离开县城,到省城求学。一位表兄问:“你学啥子专业?”我说学汉语言文学。他开玩笑说:“你可莫学得跟那个诗人一样了。”
其实,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已渐渐晓得在我们那里,“诗人”不是个好词。甚至,提起这词就让人害臊。然而我并没有回说什么,只是沉默。
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求学,最先感受到的是孤独。在这孤独中,我开始思考一个问题:我从哪里来?这问题把我吓了一跳。当然,我从白河来。这有什么疑问。
白河位于陕西省安康市东部,大巴山东段。北临汉江,隔江与湖北省郧西县相望,东、南部分别与湖北省郧县、竹山县接壤,西与旬阳市相连。这是百度百科上的说法。科学、准确,但这说法不能让我满足。
我翻看清光绪十九年的《白河县志》,上书:“白河与楚接壤,而秦之边鄙也。山阜坡陀,纬以汉江。”这是历史的说法。这说法也不能使我满意。
细细反刍这些说法时,我发现它们只让我对故乡感到陌生。
于是,我开始翻看是否有关于白河的文学作品。自然,我读到了《再别汉水》,诗中写道:“巴山大峡谷/像一只空了几千年的剑鞘/用手轻拂/尽是黄尘。枯叶。云渣/剑却不知去向//当我因贫疾啼哭时/我的祖先白活了几千年/当我决定出走时/大巴山白挡了几千年的路/大巴山发黄的皮肤上几千年/白修了许多蛛网一样的路”。这几行诗砰地一声击中了我。我想,它们也可以击中任何别离过汉水的游子。
这首诗让我觉得自己找着了答案。我的确来自那个白河,它布满黄尘。那里贫困而萧索。重叠的大巴山也好,蛛网似的水泥路也好,都拦不下我,一纸录取通知书就能轻易地将我招往省城西安。
几乎在同时,我明白了:一片地域若想长久存在,一定要有文化,而文化正是由一群群文人和艺术家创造出来的。如果没有杜甫的诗歌,成都的草堂只是一间漏雨的茅草房;如果没有沈从文的《湘行散记》和《边城》,湘西也不过是片蛮芜之地。
可惜,这道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懂得。大学某个寒假,父亲骑车载我回老家冷水。路经汉江时,我说自己想看看汉江,请父亲将车停下。冬天里,汉江两岸草木凋零,一片萧索。站在江畔,看着江水东逝,我忽得想起那诗人的诗,将第一节背了出来,并长叹一声,感慨道:“好啊,好。”父亲不明白我怎么了,颇有些不快地说:“你这娃子。不得了。”我向他解释,并提说这位诗人怎么了不起。父亲只是抽烟,末了,将烟头往水里一丢,说:“我们这些人不懂诗。不知道他们说啥。他要是在我们面前叫唤,我们把他们当个啥?当个疯子!”
那以后,虽然我还偶尔在网上看到他的消息、读到他的诗,却不再跟家中任何人提说了。
我大学生涯最后一个寒假是在县城度过的,那是2018年。一天晚上,我照例出去散步。照例,在县体育场。我那时很为自己的前途操心,没仔细看周围的事物。走到第三圈时,才发现在运动场进门右侧不远,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他依旧穿着黑色紧身裤;因为天冷,他上身穿的不是那件红色皮衣,而是大红色羽绒服。我望着他,不知因为天冷还是久站,他不时跺脚。
时隔六年,我已是成人,渐渐地失去了天真、好奇、单纯,渐渐地开始为生活的重担而忧虑。可我惊奇地发现他竟一点都没变,依旧是那份穿着,依旧那样落落寡合,依旧像风中的大理石雕塑。我想,他也一定依旧默默写着诗歌。
那时,我很想去和他打声招呼。犹犹豫豫,终究没去。现下想来,没去扰他也好,因为他是一位诗人。
作者:胡钦文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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