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淡如先生是中国世界史学科的开创者之一,我国西方史学史学科的奠基人。
余生也晚,当我1964年秋拜耿师淡如门下,先生已至晚境。回想在复旦历史系读本科时,系上师生就尊称他为“耿老”,常听到“耿老不服老”的声音,其实他为我们本科生开设《外国史学史》一课时,不过六十出头点,在当下正处于奋发有为的中年时代。
耿师于我而言,是一个渐行渐近的背影,是一位从仰视到亲近的老师。我很幸运,是耿师西方史学史专业全国统招考取的首名研究生,也是他这一专业方向的“关门弟子”。我们还是同乡——我的出生地江苏海门县正余乡距他的老家汤家乡,现代公交不过几站路。也许奉到上苍之福,西方史学史犹如一双无形的“上帝之手”把我们师生俩牵连在一起。
现从文献档案和著作中,摭拾耿师难得一见的轶事,记录于兹。
1918年:戊午阅书社问世
复旦大学档案载:1905年9月14日,复旦公学创立。1917年,复旦公学始创大学本科,改校名为复旦大学。1918年(戊午年)秋, 戊午级部分同学发起创建戊午阅书社,各同学捐洋二元购置图书,分掌社事者为:主任何葆仁,会计程学瑜,书记瞿宣颖,图书保管耿佐军,至此复旦大学图书馆始创,至今建馆已有105年了。
上书图书保管员“耿佐军”,即耿淡如先生(1898—1975)的别名。先生是农家子弟,家境贫寒,他以勤工俭学的方式维持学业,1918年正是他大二时。一个寒门子弟,省吃俭用,捐大洋二元购买书籍,复旦大学图书馆的起始是何等的艰难,先辈们的作为是何等感人。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正是先师耿淡如等人的志存高远和艰苦创业,积百年之辛劳,才铸就了今日复旦大学图书馆的辉煌……
1932年:脱下哈佛硕士服
耿先生大学毕业后,忙于教职工作,以薪资养家糊口,过着很艰难的日子。但他也想出国深造,这梦终于在一位热心教育的同乡富商郁震东的帮助下实现了:1929年冬日耿先生赴美,入哈佛大学研究院攻读。出国前夕友人为他饯行,并合影留念。
青年耿淡如
今检1930年《复旦大学附中年刊》,索得周钰一文:《欢送耿淡如先生赴美摄影序文》,或可看作对他早年生涯的归纳。录此如下:
淡如先生,于民国十二年毕业大学部文科史学系,名列前茅,素为同学景仰,旋任海门中学教务主任,翌年,本校即聘为专任教员。先生为人诚恳,富情感,重信义,好学不倦,淡泊名利,清廉可风,以研究学术为终身职志,诚一纯粹学者也。屡思远涉重洋,更求深造,惟以事与愿违,难酬壮志。十八年冬,得友人资助,先生即毅然赴美,入哈佛大学研究院,专攻历史与市政两科,以偿夙愿。异日学成归国,造福吾邦,正未可限量。钰等程门久侍,春风时雨,深沐熏陶,当先生行将出国之际,能无依依!乃设席公饯合摄一影,聊表仰慕之忱,并资纪念云尔。
三年后,上海外滩。
“太阳刚下了地平线。软风一阵一阵地吹上人面……风吹来外滩公园里音乐,却只有那炒豆似的铜鼓声最分明,也最叫人兴奋。暮露挟着薄雾笼罩了外白渡桥的高耸的钢架……”茅盾先生在《子夜》开篇中的文字,实在很切合青年耿淡如从美国返回上海时的情景。1932年5月,他脱下哈佛硕士服,全然无视茅公笔下“这天堂般五月的傍晚”,朝市区东北角赶去——他被聘为政治学系教授,开启了从职复旦大学40余年的教授生涯。
1945年:与章益校长同行
今又览读史老张的《相辉》一书,其中《登辉堂建造:被淡忘的校长日程》一文,记载了耿师助章益校长合并沪渝两校之轶事,顿时让我眼睛为之一亮。这则史料或许只是正规校史之轶事,但却是耿师与复旦共克时艰的一个缩影。
史载:1943年春,章益在重庆北碚夏坝任国立复旦大学(时称“渝校”)校长。1945年8月抗战胜利后,亟待复员返沪,沪校与渝校合并,接收沪校校产。
章益视耿淡如为挚友,为合并江湾校产,先来咨询淡如兄的意见。他知道对方深得李登辉校长的器重,时任沪校政治系主任。
章耿联袂,此行非常成功,沪渝两校即合并,校产由返沪的国立复旦大学顺利接收。
1951年:姑苏城外
1949年,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新生的共和国的前进步伐,就像那飞速转动的车轮,带动了各个行业,也带动了耿淡如先生。
1951年8月,他从上海到了苏州,在华东人民革命大学政治研究院学习。江南水乡,温婉动人,古典园林,婀娜多姿。不过,先生来这里不是游山玩水、休闲度假,他是来这里“改造思想”的。建国初设立的旨在为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改造思想的“人民革命大学”,不止华东地区苏州的这一所。在那时,一个从旧时代走过来的知识分子,痛感自己落后,跟不上时代前进的步伐,迫切地需要改造自我,跟党走,他们是真诚的,发自内心的。先生在《自传》中这样写道:“来这里学习,将可更进一步地改造自己,也可更忠实地服务人民了。”这一心路全凝聚在那张穿着中山装的报名照上了。
1952年1月,他回到上海,回到复旦,回到院系调整后正处“第一次腾飞”的历史系。
他根据系里的整体布局和工作需要,专事世界中古史的教学与研究工作,自此与专事世界古代史的周谷城先生(1898—1996)同事,直至逝世。两老同庚,同为中国世界史研究的第一代元老,恃傲的谷老与谦和的耿老和谐合作共事了20余年,加之系上的予老(周予同)、守老(陈守实),被后人合称为历史系“四老”,与历史系的俊杰,共同撑起了那时历史系的大业,在建国十七年的史学界,赢得了可与北大历史系相媲美的地位。
1961年:天平路的星光
是年夏日,某夜。申城西南角天平路树德坊7号书斋内,耿师正在案前修改他的稿子。
耿淡如先生在天平路树德坊7号屋前
“马克思主义史学史截然不同于资产阶级的史学史,需要建设一个新的史学史体系。”在题名为“什么是史学史?”的文章中,他一开篇就这样写道。
接下来,他分成十个小点,逐一阐发:
一、 概念的合浑
二、 现有的定义
三、 对象与任务
四、 史学史应是历史科学的历史,而不是历史学家的传记集和目录学
五、 史学史应和历史哲学史或社会思想史有区别
六、 史学史应包括历史编纂与历史研究两者在内
七、 史学史应结合其他有联系的科学来研究
八、 史学史应总结过去史学的成绩
九、 史学史应以研究历史的同一方法论来研究
十、 史学史对资产阶级伪史学应进行坚决的斗争
这十点旨在回答“什么是史学史?”,从第四点至第十点的七个“应”,当是第三点“对象与任务”的深化。
此文刊发(首刊于《学术月刊》1961年第10期)至今,已过去了60多年,但大音希声,历久弥新,已成为学界公认的具有路标性的传世名篇。我至今难忘文末的这段话:
我们应不畏艰难,不辞劳苦,在这个领域内做些垦荒者的工作,比如垦荒,斩除芦荡,干涸沼泽,而后播种谷物;于是一片金色的草原将会呈现于我们的眼前!
1965年:“谦虚做人,谦虚治学”
是年12月。世道不安,学校的教学秩序因“四清”而被打乱,他为本科生最后一次上《外国史学史》时已是12月15日,那时申城已入冬了。
1965年年初,先生年迈且患大病开刀后,原先孱弱的身体更为虚弱了。但逢到上课的日子,他起早从徐汇区天平路的家里出发,要换乘几辆公交车,赶往市区东北角的学校上课。二节课下来,见先生疲惫不堪,大口地喘气,不时地咳嗽,但他从来不说一声苦。
在这“最后一次”的第一堂课上,我听到先生语重心长地对学生说:“你们做人要谦虚,做学问也要谦虚啊!”
此时,我充当耿先生的助教,协助老师编译供学生课外阅读的《西方史学史译丛》。某日,寒风剌骨,我在车站等候先生,他一下车就连忙从布包里拿出一本现代英国史家古奇的名著《十九世纪历史学与历史学家》(英文版)和一份文稿给我,说:“这篇出自古奇关于兰克的译文,你给我校对一下,有译错或不妥的地方,尽管改就是了。”面对通晓多门外语(英文、俄文、法文、德文、西班牙文、拉丁文等)而虚怀若谷的导师,我无言以对,惟有将“谦虚做人,谦虚治学”的教诲默记在心底里。这“谦虚做人,谦虚治学”是他奉行的品行和气度,也成了我毕生的格言。
先生教学育人,对青年一代充满了期盼。我在编《耿淡如先生学术编年》时,从华东师范大学档案馆查阅到1947年4月的一则史料,里面有耿师对青年一代的谆谆教诲:
一般青年往往喜欢高谈阔论,不务实际,常常言行不能一致,我们是年轻的一群,怀有执诚,纯洁,正义和果敢等青年优越的条件,但也难免不染有一般青年的缺陷,尤其是言行方面确有不相符合的地方,我们因此以“立行”二字自勉也希望具有同感的同学和朋友们,与我们紧携着手互相惕励,倘若每个人皆能保持这种美德,对于国家民族无疑的皆有极大的影响。
作者:张广智
编辑:吴东昆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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