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榈在自己的练习本上写了“惨绿少年”四个字,说,这是他的大号。我们都没有大号,他眼睛一斜,说,就像鲁迅,他有个大号叫周树人。
周树人有个笔名叫鲁迅。
一边去。
宗榈低头在“写饭票”。这是一件技术活,只有极少同学能做。得找一张干净的白纸,裁剪光滑,先用红色铅笔画一个矩形方框,再用黑墨水笔在方框中央写上“米饭一斤”或“半斤”,“米饭”左边画一只碗,碗里,饭堆得圆圆尖尖。一笔不苟,伪造票据。宗榈给起了个文雅的名字:“写饭票”。
这种饭票我们当然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到学校食堂用。宗榈说,那叫自作孽不可活。他的词多,他家附近有个废品收购点,常有一些发黄的旧书。
学校在河坝一侧的低洼处,爬上河坝,过桥,不到一里地,有个废弃的养猪场。
冬夜,这些原来养猪的低矮房子里,有一间亮着灯。一个黄胡须老头坐在里面,像一只孤单的蜘蛛。
当年盖猪舍,为了便于清洗,地上铺了水泥,墙上也糊了半人高的水泥。很久没有养猪,猪舍里没有任何异味,地上打扫得特别干净。老人家坐在灯下打着瞌睡,我们来了,他睁大了眼睛,招呼大家。
这猪舍比学生寝室条件好多了。学生寝室是泥地,潮湿,发出霉味。室内没有厕所,学校发了塑料桶,早晨满满一桶尿,值日的两个同学抬去倒进公共厕所。起夜的看不清,抬桶的不小心,都要泼洒一些出来。宿舍里长年一股尿味。洗脸洗脚也在宿舍,地面常常湿答答的。
猪舍这么干爽,这老头独自享受这么好的条件,他真有福气。我们为什么要住在泥里面?我嘟囔着。
宗榈说,你这句话让古人讲,那叫“胡为乎泥中”。我几乎有点佩服宗榈,他知道的事太多了。我只知道辣椒糖。红彤彤的辣椒,不软,硬的,还是甜的。它本来就是麦芽糖。做成辣椒的样子,一点也不辣。我喜欢。
辣椒糖一斤饭票兑十个。老头说。
十二个行不行?我们三个人一共兑五斤。
好吧好吧。老人掀开玻璃柜面,窸窸窣窣掏出一个大塑料袋。这一袋一共六十个,拿去,拿去。
他凑近煤油灯罩仔细看五张饭票,火苗几乎要燎着他的眉毛了。他的寿眉翘起来,让他看上去那么滑稽,又有点可怜。
他只关心上面写的是不是“一斤”,根本没有考虑真伪。食堂发的真饭票也不过是总务处老师用蜡纸刻印的,加盖一个三角形的红色印章。宗榈用红铅笔都能轻易完成。
我们克制着欲望,一周才去一次猪舍,画的饭票也不多,宗榈说“多行不义必自毙”。
我最喜欢一种彩色糖球,黄豆粒大,一袋有一百粒。红黄蓝绿都有。还附带送五粒白色的樟脑丸大的糖球。这些糖不像辣椒糖只是甜,还凉润润的,沙沙的,甜味不是从嗓子里一下子滑进去,它弥漫在整个嘴巴里,凉快,还散发一种好闻的香味,比一切树、花、果的香味都香。
宗榈画的饭票,我总共用了大约五斤。不敢多用,老头认识我爸。我爸在供销社,老头有时去供销社进文具,红蓝双色圆珠笔、票夹、量角器,这些对我毫无吸引力。他的零食从哪里进的,我想知道,却无从得知。
老头攒够了一叠饭票,拿来学校食堂兑大米,才发现有五十多斤是假票。老头瘫坐在食堂门口大哭,鼻涕眼泪顺着黄胡须流淌。五十多斤大米,他那小生意,一个月也赚不了这么多。
我大概亏了他五斤米。那些糖都被我吃进肚子里去了。我如果给他送去五斤饭票,他会不会觉得我退的还不够,贪了他的糖呢?那些光线昏暗的晚上,有人递上去的是真票,有人递上去的是假票,老头无法分辨。如果我去退还,跟我一起去的人就都被我卖了。平生第一次,我感到做人如此艰难。
这以后,宗榈也停止了“写饭票”事业。
宗榈脑子灵,点子多,不用功,成绩平平。他读了很多书,知道语文老师都不知道的很多典故。我疑心他有一部这样的辞典。他在练习本上抄写一段故事,我们都闻所未闻。
他自署“惨绿少年”,我们也猜不出缘由。难道他父母不在,身世悲惨?为什么是绿呢,他从来没穿过绿色的衣裤。他说话少,心性狠,他不说的事,同学不敢多问。总之,他就是一个谜。
宗榈知道的事太多了。他知道那个瘦小的地理老师的男朋友是哪里人,每个周末何时到我们校园里来。我们从来没有认真听过一节地理课。一上课,同桌报地名,另一人在地图上找,列支敦士登、好望角、布宜诺斯艾利斯……够找一节课了。地理老师二十刚出头,在我们眼里是很大很大的大人,我有时看她一眼,她心不在焉念着教科书。教室里一群驴子在扑腾,一个孤独的驯兽师眼望远方。
宗榈还在班上传抄一个手抄本。大龄的男生都在传看。
我也想看。滚一边去。他吼我。
我眼巴巴地看着那个练习本在同学之间传成了一个圆筒筒,太卷了,拿到手的同学必须用双手扒开撑着看。
我住在父亲的供销社。周末晚上偷偷去学校玩。有一次玩的时间久了,就留在学校歇宿。教室后边有两张双层床。我跟宗榈都睡在下层,上层睡着另外两个同学。熄灯后,宗榈开始讲故事。寡妇上坟遇到尼姑,借宿。医生给一个女孩看病,一只猫从墙上跑过去。一个男生从一个女生裤袋里抓菱角吃。
都是我从未听过的故事。宗榈说得干脆利索又活灵活现,好像这些人这些事就在眼前。我觉得既新鲜又难受。我不喜欢这些故事,觉得里面似乎有不好的东西,真要开口阻止,又显得太怪。同学都在笑,追着问后来呢,后来呢?
父亲的一个同事,午餐时常常不顾我在场,瞎说八道。你们知道路遥知马力的故事吗?从前,有一个人叫路遥,一个人叫马力,路遥出远门,把老婆托付给马力。马力人特别老实,夜夜在路遥家门口值班。值了一段时间,他不放心,后来进屋,进屋还不放心……
吃饭的大人哈哈大笑。我不敢笑,也不敢走开,像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定在那里。
我这一生对于高台上令人厌恶的演讲也是这样,常常听得无名火起,想走上台去抽他一个耳光,旋即飘然离开,实际上却一直坐在台下,最多用打瞌睡表示我的态度。
那天,宗榈和我一人一个被窝。他从未那样兴奋,讲了又讲,我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半夜醒来,我大叫宗榈,你为什么跑到上层睡,将我的被子拿走了?
宗榈被我喊醒。他从床上坐起来,踢了我一脚。是你滚到床底下去了,我没动啊。
我居然在地上睡了半宿。教室里冰凉的水泥地被我焐得热乎乎的。
宗榈还知道校长的事。校长是“五·七”大学毕业的。
什么大学,他初二都没念完,那大学就在我们县的茗山里,一个破庙,他就在那里念了半年书。
你啥都知道?
想知道,自然就知道。那间破庙改成一个小学,我上周日骑车去看过,旁边还有水库。
那时我们已经快读完了初二。我十二岁,宗榈十五岁。我觉得快接近校长的学历了,无端兴奋了一阵。
宗榈对我说,我们是不一样的人。你傻,但傻人有傻福。
我傻吗?
你傻。成绩好,不一定不傻。宗榈很肯定。
那我就是真傻了。尽管心里委屈,我也不知道如何证明自己不傻。起码,宗榈懂得的东西,我连十分之一都不懂。
初三毕业前要预选,预选是将那些不能升学的学生提前筛选掉,留下有希望的学生安心复习,迎接中考。宗榈预选时就被淘汰了。
宗榈离开学校后,有同学告诉我,他爸给他说了一房媳妇。我“啊”了一下,为了表现得成熟一点,我说,发生在他身上的任何事,都不稀奇。
哪有这么简单。是他爸跟那个村子里一个寡妇相好,为了方便自己来往,才给宗榈在那个村子说了一个姑娘。
是那个寡妇的女儿?
当然不是。他爸替他选的那个姑娘,一天书也没念,粗粗笨笨,宗榈怎么会喜欢。
你着急什么,宗榈总会有办法。
他知道那么多典故,读过我不知道的许多书,最终还是被预选淘汰了。他会讲那么多男男女女的故事,但很快就要娶一个粗笨婆娘,生几个孩子,养很多猪仔……一切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八十年代初,还没有打工一说。不能升学的乡下孩子,很快就跟父辈一样,用翻书执笔的双手扶犁打耙,在泥水里开始真实的生活。宗榈这辈子都无法离开乡村,他跟谁说一肚子的故事和想法呢?
只有啥都不懂的人,才对明显毫无希望的未来怀着憧憬。
他是什么都懂的人,所以十六岁生日那天,在家中堂屋里,他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
宗榈行三,他大哥叫大马,二哥叫二牛,轮到他,取名三驴。宗三驴长大读了书,嫌弃此名不雅,去掉排行,改为“宗榈”。棕榈是一种景观树,高大,有复杂的棕绳缠绕其间,他觉得很有意思。
“三(叁)驴”字形发音与“惨绿”近似,宗榈于是自署“惨绿少年”?“惨绿”,即“黪绿”,黪,颜色浅。唐代有个叫杜黄裳的年轻人,身穿官职低微的浅绿色官服,谈吐不俗,后来官至宰相。“惨绿少年”是指有出息的翩翩少年。
多年以后,我知道这个典故时,宗榈的坟头已在乡村改造风潮中铲成了平地。
作者:冯 渊
编辑:钱雨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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