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文汇报》剪报资料
■徐复仑(徐铸成之子)口述 ■洪梅芬 整理
1937年“八·—三”上海燃起抗战烽火,经三个月的浴血抗战,中国军队撤守,上海成了“孤岛”……
《文汇报》创刊与第一篇社论
1938年1月25日《文汇报》在上海创刊。这是当时中国第二张民间报,《大公报》为第一张。创刊时是对开一大张,共四版:第一版要闻;第二版国际新闻;第三版本市新闻;第四版副刊《文会》。
创刊那天的报纸,头条新闻就是以特大标题报道津浦线上发生激烈战斗,山东济宁日军被我军两路包围的消息。当天第一版,还在显著地位刊登原山东省主席韩复榘违令擅自退却,因而被枪毙的新闻。这大大打击了侵略者的气焰,鼓舞了孤岛人民的爱国热情,一万份报纸被抢购一空。
当天晚上,同乡储玉坤来访问我父亲,说他在《文汇报》当国际版编辑,报馆没有写社论的,想请我父亲每天写一篇。
此时,同样被抗日爱国激情所激励的父亲,随即热情洋溢、激昂慷慨地为《文汇报》写去了第一篇社论《淞沪之役六周纪念》(1月28日见报),缅怀十九路军的英勇抗战,希望读者学习他们的爱国精神,共救国家于危亡。此后,又连续发表社论《上海并非孤岛》《告若干上海人》(分别刊于2月1日、8日)。
在《上海并非孤岛》一文中父亲写道:“上海并非孤岛,大家应该紧紧把握住自己的灵魂!”而《告若干上海人》,更是把矛头直指当时上海有些民族败类的无耻行为。他写道:“目前的世界里,个人利益和国家利益是分不开的;一个工厂、一种事业,脱离了国家的保护,绝不会容你自由存在;你们打了许多聪明的算盘,结果只做了人家的爪牙。这次的战事,关系全国的生死存亡,绝不仅是一个人或一个政治团体的事;过去的恩怨,早应一笔勾销,否则你们的报复行动,一定会引起四万万人的愤怒。”
《文汇报》的这几篇社论,给“孤岛”中的上海人民以鼓舞和安慰,同时也触动敌伪分子的神经。第三天下午(2月10日),正在家中的父亲忽然听到马路上报童沸沸扬扬高喊:“《文汇报》被炸了!”连忙买一张《大美晚报》一看,才知道当天上午,有几个暴徒向《文汇报》馆抛掷手榴弹,当场重伤发行科职员陈桐轩(后逝世于仁济医院),广告科职员萧岫卿也被炸伤。
我父亲以满腔悲愤而又歉疚的心情读完这段报道,马上打电话给储玉坤问:“今天的社论是否还要写?”回答:“当然还写。”父亲说:“最好你去请示一下你们的经理。如果要改变调子,我就不准备再写了。”过了几分钟,储玉坤回电话说:“严宝礼先生表示决不屈服,务必请你继续帮忙,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我们一定照登。”于是,我父亲就一篇接一篇地继续写下去。
过了几天,严宝礼同另一位董事来看我父亲,希望他正式参加《文汇报》,主持编辑部,并请他以主笔的名义指挥一切。我父亲满口答应,第二天就“走马上任”。
“炸弹、手臂和水果”事件
1938年3月间,盛传敌人要在南京拼凑傀儡政府。为此我父亲在汉奸梁鸿志为首的“维新政府”登场当天,写了一篇《无题》社论指出,它像僵尸一样,企图借用“中国”的名义“还魂”,欺骗人民,是不会有好下场,也不会逃脱历史的惩罚的。那天的报纸还把南京傀儡政府登场的消息,拼在社论的旁边。同时还把老牌汉奸郑孝胥(已被敌人抛弃的伪满大臣)死讯加上边框,“镶”在中间,暗示这是一切为虎作伥者的必然下场。为什么“无题”呢?父亲说,“因为租界当局不容许过分刺激的标题,只能‘此处无题胜有题’了”。
随着《文汇报》影响日益扩大,敌人的威胁、破坏,也步步升级。我父亲正式进《文汇报》不久,报馆就收到一个用永安公司包装纸的热水瓶匣子,上面写着“文汇报主笔先生亲收”,送的人把它扔在营业部的柜台上就溜走了。拆开一看,里面装的却是一只血淋淋的手臂,还附了一张纸条:“主笔先生,如不改你的毒笔,有如此手!”
就在我父亲写那篇“无题”社论后一两天,忽然有一个人把一大筐水果送到编辑部的收发室。那时,报馆的门岗加严了,立即把送水果的那个人扣下,并报告了巡捕房。后据那个人说,他是一品香旅馆的茶房,前一天,有一日本人模样的人来开一个房间,就在那天清晨,日本特务买回一筐水果,里面是蜜橘、苹果和柚子,给了他一块钱,叫他送到《文汇报》来的。同时附了一封给编辑部和报馆主笔的英文信,大意是:主笔先生,贵报在此环境中,本爱国思想,勇敢发言,至堪钦佩。爰特奉上水果一筐,聊表敬意。”文末是外国人的洋文签名。这筐水果,经法租界巡捕房化验,每只水果都打进了烈性毒汁。
以后,敌伪方面还多次对《文汇报》威胁、破坏。有一次,他们买通了承印《文汇报》的《大公报》机器房一个姓张的工人,把一颗小型炸弹偷偷带进机器间。但这个工人大概从来没碰到过这类武器,没有把它安放好就炸开了,结果只炸坏了印报机的一角,他自己却炸瞎了一只眼睛,炸伤了手臂。从此,报馆更加紧了防卫措施。
面对敌伪的种种恶行,父亲与《文汇报》同仁没有被吓倒,更加坚定地用笔与敌人斗争。他在未参加《文汇报》前写的社论,就一直以中国人的第一人称说话。自从主持《文汇报》编辑部的第一天起,他就决定了“挂洋招牌,办中国报”的编辑方针。他认为,请几个外国人来挂个发行人、股东、董事长的名义,其性质等于雇个“红头阿三”在大门口站站岗一样,而报纸是中国人办的,目的是在宣传抗战,保卫民族的生存。所以在写评论及记载时,虽然要顾及到环境,措辞上自己加以约束,但是在赞扬、宣传、揭露、斥责方面,父亲态度鲜明,决不吞吞吐吐。在副刊上更是不断刊出描述西北高原活跃气氛的“来鸿”,也刊登史沫特莱的连载。父亲还写过一篇社论,展望西北战场,认为那里不仅自古是决定战局的重要地区,而且那里已有训练有素、身经百战的军队,正在横戈跃马,与敌人周旋。这是鼓励沦陷区人民,不要因东南战场步步失败而丧失信心,而且暗示胜利的曙光已在西北闪耀,暗示中国的希望在西北。
《文汇报》出版不到半年,发行量直线上升,突破六万份,成为“孤岛”销售量最大的报纸。与当时态度进步和坚决的《导报》《译报》《大英夜报》一起,形成了压倒优势的宣传抗战爱国的舆论阵地。《文汇报》的一炮打响,父亲认为,“最主要原因,是由于孤岛的几百万人民,抗战热情十分高涨……”同时报纸“以坚决的态度,宣传抗战到底,揭斥敌伪的阴谋,鼓励孤岛人民发扬爱国大义,保持民族气节,爱憎分明,立场坚定”,“虽然挂着洋商招牌,却敢于闯出洋商报的禁区,说出爱国的中国人要说的话,报道他们要知道的消息”。
“宁为玉碎,毋为瓦全”
坚持“挂洋招牌,办中国报”的编辑方针,并非轻而易举,首先是不可避免要遭到日伪方面的压力,恐吓威胁;其次,还有来自租界当局的警告、处罚,特别是那些挂名洋股东、洋董事们的反对,尤其是那个所谓董事长的克明。
一天,克明托严宝礼邀请我父亲到他家里做客。周旋一阵后,克明慢慢把话引入正题:“……我们都抱着同一目的,希望把《文汇报》办好,办得‘光彩’。比如说,你的社论是写得太好了,不是我们自己吹,上海没有第二个人写得过你,我也是办过报的,如果事先给我看看,大家商酌商酌,不是更好么。”他还连忙打断我父亲的话,接着说:“我们英国人是最讲究诚实的,有些不可靠的打仗新闻,千万不要登,有关这些新闻,最好我们在发出前先商量商量。”问题很清楚了,他要事先审查社论和有关抗战的新闻报道。对于《文汇报》说来,这真是“性命交关”的根本问题,我父亲当然不能答应,于是说:“我的习惯,照例是要看了最后的新闻才着手写社论的,没法早送给别人看。至于战事新闻,也总要在最后才写出。对不起,你这些希望都办不到。”
克明看到我父亲“水泼不进,针插不进”,虽然不再谈什么了,但等到8月,他认为下手的机会终于到了。“八·一三”一周年前夕,严宝礼来对我父亲说,“克明今天深夜要来。”我父亲问他来干什么,回答说:“他说要看看明天社论的小样。”编辑部的同事都很气愤。父亲说:“这人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让他来罢。”
于是,我父亲赶快把社论写好,把新闻版面大体安排一下,并约定有事打电话到大方饭店找他。同时关照排字房,“克明要看小样,可以打给他看,但没经我的同意,一个字也不要改。”
大约过了深夜一点半,编辑部来了电话,说“克明已同严先生来过,把社论及头条新闻稿改了一通,已经同车走了”。我父亲回到编辑部,看克明改的稿子,完全不通,把它扔进字纸篓,仍照原样刊登。
第二天下午,我父亲正在编辑部看稿,克明同严宝礼来了。一见面就气呼呼地说,“你这样独断独行,不行。闯出祸来,我的脑袋要第一个搬家,你知道么?”我父亲说:“谁都知道,《文汇报》是中国人办的,英商只是一块招牌,炸弹没有炸过你,几次威胁也都是对准我的,你放心好了,杀头,杀不到你。”克明词穷了,放高嗓子说:“总而言之,这是不行,我们不能再合作下去了。”我父亲说:“那很好,既然到这地步,我先辞职,让你来干。”
编辑部的同事都站在我父亲一边,董事会也没有办法。结果,克明被迫辞去董事长兼总主笔,仅保留董事名义。这一回合的较量,以克明的失败而告终。
1939年5月16日,《文汇报》刊登重庆来电:蒋介石在生产建设会议上的演讲词。蒋介石说,要加紧经济建设、整军生产同时并进,完成抗战建国任务。报纸同时配发了社论。5月18日,英国驻沪领事馆突然以言论激烈的罪名,罚令《文汇报》停刊两周。同一天,租界工部局在日本军部的压迫下,还勒令《导报》《译报》《大英夜报》停刊一星期。罪名是:宣传抗日,破坏治安。后来的事实证明,敌方早有阴谋,乘各报停刊一周的机会,从内部进行破坏。所以,这几张报纸后来都没有复刊。
抗战时期的《文汇报》从1938年1月诞生,到翌年5月被扼杀,只生存了十七个月。父亲曾满怀深情地说它:“真像经天的彗星一样,曾有声有色,闪亮在孤岛的天空,而霎时就熄灭了!
(摘自《新闻老战士与抗战》,孙洪康主编,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