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7月辛笛(右一)、靳以(右二)、巴金(左二)到北京看望沈从文夫妇。
靳以女儿章洁思近影
陈思和
我认识章洁思女士比较晚,但是我很早就读过巴金写于1959年的《哭靳以》。在这篇悼文里,他这样写到了靳以的女儿章洁思:“就在太平间里我还听见一个年轻的声音唤着‘爸爸'。这个短短的哭声至今还在我的耳边荡漾。我想起来了:你不是完全没有遗憾的。你的最后的思念一定在这个十五岁的女儿身上。你特别钟爱这个聪明的孩子,她也用了整个心灵爱着父亲。她是你的文章的第一个读者,她也是你的病中最大的安慰……我每次在病房里看见你们父女亲密地谈话,我特别感到温暖。但是看见你们两个病人彼此关心,互相安慰,我有时也会痛苦地暗想:万一你有一天撒手而去……现在这个孩子终于失掉了父亲。在医院的大厅上和太平间里她显得相当安静,在家里她却哭得那么伤心。你的纪念在她的心上已经成为神圣的了。谁也想象得到对她是多大的打击!”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这个当年十五岁的小姑娘,现在似乎是到了古稀之年。但是巴金这句话仿佛就是预言:对父亲的纪念,成为她一生中最神圣的工作。章洁思女士在退休以后整个心身都在为父亲工作:搜集父亲的书信佚文、整理父亲的日记资料、出版父亲的文集、撰写父亲的传记,甚至为父亲辨诬……只要打开相关的网页查检,章洁思的名字永远与靳以的名字紧紧联系在一起,十五岁的时候还没有来得及把对父亲的爱全部倾吐出来的少女感情,竟耗费了她一生的生命历程,唱出了极其动听的天鹅之歌。
这本散文集《回家》就是一曲激越高亢的天鹅之歌。以往,章洁思写传记编文集,还是借助父亲的生平言行来寄托自己哀思,而这里所收的文章,则是她直接倾吐了对父亲的记忆和爱,她对自己的生命历程的记忆,仿佛就停留在十五岁以前的那一幕幕动人片段:复旦大学的教师宿舍、沪江大学的居住地、市中心的几处公寓楼……每一处每一年,留下的全是父亲的生命信息。应该说,这十年左右的光阴,是作家靳以短暂一生中最辉煌的岁月,他从一个普通的大学教师、知名作家和文学编辑,被选中为时代的弄潮儿———主持沪江大学的思想改造、主持上海作家协会的日常工作、主持大型文学期刊《收获》的创办……在这个一面充满革命狂热,另一面又处处埋藏着政治凶险的特殊年代,他被卷入了时代的洪流,又被推到时代的浪尖上。在以往的文学史上,靳以不是一个出生入死的左翼作家,他是一个追求进步的革命同路人,与那些延安来的革命中人相比,他没有很多骄人资本。这就可以想象他被推到时代的风口浪尖上,心理会承受多大的压力。他天真地相信这个时代的许诺,他敞开心胸毫无保留地经受风雨的冲洗,甚至比普通人更多地付出自己的心血和健康。我读巴金的悼文才知道,靳以在去世的那一年不仅入了党 (这是他近十年的政治上的追求),而且在国庆前的两个月里一连写了十几篇散文来讴歌新政权,这段岁月里他还独肩担起了《收获》的主编重任,还要不断下乡下厂下生活……就是铁打的人也会累垮累倒。更何况,文坛上的风浪已经在他身边发出充满杀机的呼啸:1955年胡风冤案爆发,落网者中就有他在复旦的学生冀汸和绿原;1957年的反右运动中,他的朋友丁玲冯雪峰纷纷落马,刚刚在《收获》上发表《来访者》的方纪也已经受到牵连;再到了1959年所谓“拔白旗”运动,连巴金也不能幸免岌岌可危了。这一年,靳以连续三次心脏病发作住院,身体已经发出了严重的警告信号,这本该引起他和家人的足够重视,可是在这样一个狂热的时代浪潮中却被轻轻忽略,结果在医院里突然发病而死,仅五十岁。据说靳以从发病到去世,才仅仅十六分钟,所有的亲朋好友都来不及赶到他的身边。这对于靳以来说,可能是在最辉煌的时日撒手而去,不带走任何阴影;对于朋友来说,不过是一声长叹而已。但是,对于他的至爱亲人,尤其是爱女章洁思来说,却是一辈子的精神痛苦,一辈子难以释放的爱的感情。
这本散文集收入了章洁思的短文六十篇,篇幅不大,内容却相当集中,主要就是紧紧围绕对父亲的怀念和回忆,浓得化不开的思念弥洒在字字句句,许多与父亲相关的人和事,都纷纷进入了她的笔下,同辈作家、亲朋好友、学生和读者……洁思不放过有关父亲的任何信息,穷幽极微,力求弘扬,流芳于人世间。在这十多年里,她面对着茫茫宇宙,无声地哭喊着,穿透半个多世纪的时间之海遗忘之江,呼唤父亲的亡灵,为的是精神家园永远荡漾着父亲的笑声,永远是记忆中的春天。这也是章洁思生命中的春天。
我结识章洁思大约是在2003年我被任命主编 《上海文学》以后,我与作家协会的交往多了起来,在一些纪念性的会议或者活动时,常常看到她以车代步,艰难地行走,默默地来去。我一直觉得,她在战胜难以想象的残疾与痛苦的独立坚强的人生中,饱和了风霜的暗淡之色。但是,这次阅读《回家》这部散文集却让我眼睛为之一亮,像有一组组春意烂漫的镜头明亮地展示在眼前。作者为我们描绘了一个健康活泼、无忧无虑的小女孩,她在草地上疯跑,在土坡上跳跃、在楼梯上狂奔……真是好啊,读着这些活泼跳动的文字,我感到了心痛,也感到了快慰,心里不断在提醒自己:这就是章洁思本来该有的面貌啊。谁也拉不回历史,谁也回不到童年,但是有力量的文字,把一个生命的春天气息,鲜明地印在了纸上,感动所有阅读的人们。
我在一篇纪念恩师贾植芳的文章里,曾经提出对古人所说的“三不朽”的新的理解。在我想来,人的生命是可以依托三个层面而存在:第一层是寄植于人的肉体,人活着,生命就存在,人死了,生命也就随肉身而消失;但是,生命现象还远不是那么简单。一个人虽然死了,生前认识的、有过交往的、受过其恩泽的人,还有他的爱人、亲属、子女、朋友、后辈等等,亲疏不论,只要想起,其音容笑貌历历在目,其言论行为依然在激励他人,怎么就能够判断这个人的生命已经不存在了呢? 他不是明明活在他人的记忆和思念中吗? 这本散文集里多次写到靳以去世后,复旦、沪江等学校的学生始终不忘师恩,年年忌日,都有献花于坟前,问候于亲属。这就是生命依存的第二层面,属于感情、思想的层面。靳以不仅是一个好教师,还是一个了不起的编辑,经他的手推上文坛的青年无数,很多名作家都曾经受过他的恩泽。我记得有一次读到老作家无名氏的自传文章,这位作家眼高气傲,对很多同代作家都不以为然,可是说到靳以恭敬有加,因为他的第一个作品就是发表在靳以主编的刊物上,提携之恩不敢忘。所以,谁说靳以于1959年就去世了呢?这不过是他的肉身不存在了,在许多人的感情世界里,他依然是活着的。人事总有代谢,当那些保存生命信息的记忆、思念的拥有者也陆续逝去,疏远的晚辈对死者不再回忆的时候,这个人也许就真正地消亡了,这是生命的再度消失。但还是有例外,那就是有一部分人的生命信息通过某些物质———文字、图像、声音等,通过某种有形或无形的遗产,还是能够继续被保存。那就需要后人有意识地保留资料了。只要先驱者的名字、思想、事迹还在我们的关注之中,他们的生命信息还是会存在于当代,并且发生作用。这就是生命依存的第三层:它是依附于某些物质媒介传递到后世的信息,逝者的生命信息穿越时空,与另一个时空中的生命相逢,就有可能被激活,那是属于精神层面。我们今天还常常在讨论一些千百年前古人的言行和事迹,常常为这些讨论激动不已,正是生命不朽的证明。
于是,在我看来,所谓“三不朽”,就生命形态而言:生前建功创业,无非立功;身后被人怀念,才谓立德;而其姓名事迹通过各种物质形式流诸后世,对后世发生影响,那就是立言了。作家靳以在三十年的文学生涯中,创作、编辑、教学都各自留下了丰硕的业绩与成果,英年早逝后被人感恩种种,至今不忘,那是他的生命功德,而章洁思女士今天所做的工作,真是一种立言,为作家靳以整理丰富的文献遗产、传记资料以及回忆文字,无论对于作家、对于读者还是对于后代的人们,都是无量功德———这就是我读了这本散文集最想说的话。洁思女士对这项工作充满自觉,称之为“传承”,我想这还不仅仅是父女间的生命之火的传递,也是人文传统的薪尽火传。在“三不朽”的立言传承中,我们不仅看到了靳以先生不朽的生命存在,也看到了他的传承者所融入的生命力量。这才是真正的活生生的“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