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安德烈耶夫娜·阿赫玛托娃
亚力山大·索尔仁尼琴
郑建新译写
安娜·安德烈耶夫娜·阿赫玛托娃 (1889年6月23日—1966年3月5日),俄罗斯著名诗人。其代表作品有 《黄昏》《念珠》《白色的畜群》《没有主人公的叙事诗》《安魂曲》等。1964年获意大利“埃特内·塔奥尔米诺”国际诗歌奖,1965年获英国牛津大学名誉博士学位。
阿赫玛托娃在国际诗坛享有很高声望,被誉为“诗歌语言的光辉大师”、“二十世纪俄罗斯诗坛屈指可数的诗人之一”。
时值阿赫玛托娃逝世五十周年之际,本报特刊本文介绍阿赫玛托娃与索尔仁尼琴两位大师的交往,以志纪念。
——编者
初次相见:他是一个“带来光明的人”
1962年10月28日,在位于莫斯科的玛丽亚·别特罗娃家,阿赫玛托娃第一次和索尔仁尼琴会面。
索尔仁尼琴当时已在苏联文人圈里引人注目,虽然其处女作中篇小说《伊万·杰尼索维奇的一天》尚未公开发表,但已以手抄本形式广为流传。阿赫玛托娃有意与他见面认识,也读了《伊万·杰尼索维奇的一天》,评价极高。她对丘科夫斯卡娅说:“这本小说一定要读,还要一字不差地记住……苏联两亿公民每个人都应当这样做。”
索尔仁尼琴也很仰慕阿赫玛托娃,曾经一字不落地抄录阿赫玛托娃的《没有主人公的叙事诗》。
阿赫玛托娃对索尔仁尼琴的第一面印象极好。她知道,这个人和她儿子列夫一样,在远东流放多年;也是在列夫被释放那年(即1956年),才获得自由。1957年,索尔仁尼琴恢复名誉,此后定居在梁赞市,任中学数学教员。
他受过很多磨难却充满生气,看上去根本不像四十四岁,就像三十五岁的年轻人。阿赫玛托娃暗自吃惊:这人生命力真强,完全看不出流放的痕迹。他彬彬有礼,稳重超脱,极为严肃,眼睛熠熠闪光,像两颗黑宝石。他有着很高的文化修养,精通音乐。别人说话时,他专注倾听。阿赫玛托娃对人说:“我们已忘记了还有这样的人。”与这样的人会面,阿赫玛托娃觉得是很大的荣幸,称他是一个“带来光明的人”。当然,还是个“很幸运的人”。
那次见面,阿赫玛托娃读了她当时还未发表的长诗《没有主人公的叙事诗》片断,索尔仁尼琴却熟知每一句,因为他在朋友家里抄录了这首诗,读过多遍。他说:“这首诗开始怎么也读不懂,再读还是不明白,而后豁然开朗,理解了,而且是很深的理解。”
阿赫玛托娃还朗诵了写于1959年的一首诗:《都走了,谁也没有回来》:
都走了,谁都没有回来,
唯独爱情的誓言忠诚,
我最后有的,只是你的一瞥,
看到了血色天空。
该死的房屋,可恶的事,
温柔的歌声徒劳响起,
我不敢抬起我的眼睛面对我可怕的命运。
亵渎了纯洁的词语,
践踏了神圣的动词,
我和三十七名护理员洗刷了布满鲜血的地板。
与惟一的儿子分离,
在囚室里拷问朋友,
用无形的木墙围住
牢固齐心的监视自己。
用沉默不语鼓励我,
狠狠诅咒全世界,
诽谤杀死了我,
毒药灌死了我。
并且,将我带到世界边缘,
却不知为何停在了那里。
让我高兴的是,这疯狂的城市,
在将要死亡的广场上徘徊。
索尔仁尼琴很专注地听着。阿赫玛托娃朗诵完毕,静默中,诗句似乎仍在耳边萦绕。片刻,索尔仁尼琴说:“我认为您后来没有沉默,而是写了,但不能发表。”
索尔仁尼琴的 《伊万·杰尼索维奇的一天》 刊于1962年11月16日出版的《新世界》第十一期。阿赫玛托娃急于看到这期杂志,推迟了回列宁格勒的时间。她认为,这篇小说的发表是划时代的大事件。
最使阿赫玛托娃激动的是,这篇小说发表后将产生何等社会影响和意义。这是第一个向全世界揭露古拉格真相的文学作品,尽管揭露的还不是最可怖的。阿赫玛托娃预言,这部作品将使索尔仁尼琴很快赢得世界声誉,名扬四海。
她问索尔仁尼琴:“您承受得住这样的声誉吗? 帕斯捷尔纳克没有经受住。承受住这样的荣耀很难,特别是迟来的荣耀。”
索尔仁尼琴回答:我的神经很坚强,我经历过流放。“我在监狱里害怕的是失去理智,行为癫狂。”在阿赫玛托娃的《安魂曲》里,有着同样的声音。
坦诚相告:“您不值得为诗歌奋斗”
阿赫玛托娃非常欣赏索尔仁尼琴和他的作品,但她没有曲意逢迎和奉承,而是坦诚相待。
两次见面,索尔仁尼琴都把他的自传体长诗读给阿赫玛托娃听,问“您看,我值得为诗歌奋斗吗?”阿赫玛托娃说,“您最好再拿给其他人看看。”索尔仁尼琴说,“对我来说,您的意见就足够了。”阿赫玛托娃坦言:“那么我的意见是不值得。”这句话的意思,是觉得索尔仁尼琴的诗写得不够好,还是认为他应当专注于自己的小说而不要分心?
阿赫玛托娃从未正面评价索尔仁尼琴的诗歌,她只说从诗里可明显看出,他喜爱大自然。
索尔仁尼琴也是直爽人。他听完阿赫玛托娃的 《安魂曲》后说:这本是人民的悲剧,可您的诗里只表现了母亲和儿子的不幸。阿赫玛托娃对此并不认同:“难道一个人的命运不能反映千百万人的命运吗?”“《安魂曲》的结尾就是广大人民的命运啊。”索尔仁尼琴的《伊万·杰尼索维奇的一天》,也是通过一个人的命运反映了千百万人的命运。但阿赫玛托娃后来还是接受了他的某些看法,对《安魂曲》的一些片断作了修改。
阿赫玛托娃对索尔仁尼琴的小说《马特廖娜的家》评价极高,称其为令人震惊的作品,揭露专制统治更为彻底。1963年2月4日,她与一位作家谈起索尔仁尼琴和他的小说,突然说:“我本人就是索尔仁尼琴笔下的那个老太婆,活在那个一切都已让人极为厌倦了的世界上。”类似的还有1958年的两行诗:所有没被埋葬的人———我掩埋了他们,我为大家哭泣,而谁为我流泪?
对索尔仁尼琴写的其他故事,阿赫玛托娃喜欢的程度远比不上对《马特廖娜的家》。《发生在克列切多夫克火车站的事》,阿赫玛托娃认为很不真实。“我们从索尔仁尼琴那里等待的是另外的真实故事,而不是凭空想象出来的完美高尚。”阿赫玛托娃对列·托尔斯泰持同样的评价,对契诃夫也多次批评。
心理失衡:不满中的“唯一真正感兴趣”
索尔仁尼琴未告诉阿赫玛托娃,他正在写一本重要著作《古拉格群岛》。
1963年10月17日,在科马罗沃,她问来访的丘科夫斯卡娅,索尔仁尼琴给你读了《古拉格群岛》的目录和某个篇章吗? 当听说“读过,在莫斯科,在索尔仁尼琴的朋友那里”时,阿赫玛托娃很不满地问:为什么他没给我读?而且连一个字也没有提到这部书? 我这样赞赏他,他却这样待我。阿赫玛托娃心里很不平衡:“我在考虑是否与他说再见。”
索尔仁尼琴对此非常懊悔。丘科夫斯卡娅记录下了索尔仁尼琴的话:“我为自己的失误非常懊丧。那是我的愚蠢的错误。我担心阿赫玛托娃有一般人的弱点,即不能为我守住秘密,因此没有给她读自己正在写的一部大书。”
但总的来说,除了左琴科,索尔仁尼琴是阿赫玛托娃唯一真正感兴趣的苏联当代散文家。
(本文据俄罗斯文学史和文学理论家克尔米洛夫著《阿赫玛托娃和索尔仁尼琴》译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