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深深处》
[英]奥斯卡·王尔德著
叶蔚芳译
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出版
徐展
阅读王尔德,就是阅读爱情。
爱情有许多种。柏拉图在《会饮篇》中将最初的人分为:男人、女人、阴阳人,身呈球形,四手四脚,双面相背,器官双倍。他们自高自大,图谋向诸神造反。于是宙斯将人截成两半以削弱其力量,便形成了如今人的模样。原来的人被截成两半后,一半想念另一半,费尽心思再合拢在一起。于是从很古的时代,彼此相爱的情欲就种植在人心里,总想着恢复原始的整一状态,医好从前截开的伤痛。可见,爱情与性别、世俗无关,只是一个人碰巧遇到他自己的另一半。这一切就在人类本来的性格里:我们本来是完整的,对于那种完整的希冀和追求就是所谓爱情。
人皆有其不足之处,因而渴慕另一人弥补自己的灵魂。可是,如果一个人本就趋近完美,更以浪漫如梦般的想象力装点自己,那么,他又会爱上谁?
那喀索斯只会爱上自己。他不在乎多少人为他痴迷、心碎,只想与在他的世界中最美丽的自己相爱。隔绝他接触自己倒影的是水面,让他看到自己倒影的也是水面。他无法得到自己,便选择跳入水中,即使生命与梦一同破灭,也心甘情愿。
王尔德就是这样的人。他是艺术家、创作家,他用笔创作梦一样的戏剧,也把生活过成了戏剧一样的梦。他深爱着他构建的一切,这一切围绕的中心永远是他自己。无论爱他的人为他付出多少,都不如他初见另一个自己的那个惊艳瞬间。
王尔德,梦中人。梦中人知道自己在梦中并即将醒来,难道就不再做梦了? 他会尽力紧闭眼睛,延长这个梦,因为只有在梦中,他才能拥抱他自己。
但,梦总是会醒来的。
当风花雪月褪去矫饰的外衣,才能看清生活本来的面目。梦中人不愿醒来,可有时却不得不醒来。王尔德进入监牢之后,才肯直视自己内心。他早就知道,只是不肯承认,他所爱的是一份年轻的美丽,即便有着种种不足,至少看起来类似过去的他自己。他知道接近这样的一份爱会遭遇何等危险,只是他刻意不让自己想起。梦中人再次做梦,用瑰丽的幻想进行规避,却明白无论多么亲密,那份青春都不会融进自己的骨血。岁月不会回头,他不可能同时吃到生命树与智慧树上的果子。若真想以人身接近神,他必须承认,他自己亦并不完美,也并不高于那被他所爱亦被他谴责、不需他宽恕也一去不回头的爱人,他也只是一个自私的人。
他只是个梦中人,不做梦无法生存。在心灵最深处,梦开始的地方,王尔德对心爱的人的每一句失望、谴责、安抚、祈愿,写下种种或激烈或平静的一字一句,其实都是吐露给他自己。他的爱被辜负,他也辜负了爱他的人,并不因谁崇高谁低微而有差异。爱是平等的,伤害也是一样,无论身在何处,自由或拘束,铭刻在心里的都无法忘记。他鞭笞薄情的爱人,就是鞭笞辜负了他人的自己。他宽恕远去的情人,就是宽恕同样犯下罪孽的自己。他要堕落的对方再次站起来,就是要扶起已然败北于这个世界的自己。
“身虽囿核桃,心为无限王”,这是莎士比亚笔下的哈姆雷特的一生特质,也可以用来形容自深深处醒觉的王尔德。前一个梦被自己打破,需要塑建下一个更宏大的梦,让自己继续生存。可是,仅仅用想象力去装点世界是不行的,生活再浪漫也是踏在虚空里。想接近耶稣,就必须用爱去面对一切。首先,要面对自己,接受自己,去爱不完美的自己,有缺陷的自己。要知道自己是被爱着的,被珍视着的,要为得到了那么多爱而心怀感激。之后,要如爱自己一样去爱这个世界的一切,即使没有任何一种存在足以称为真正的美丽,也要尽力去宽恕,尽力去爱。所有灵魂来自同一个地方,爱他们,就是爱自己。
梦中人王尔德,终于懂得爱的真谛。“凡要承受神国的,若不像小孩子,断不能进去。”1900年11月30日,在加入罗马天主教会的第二天,王尔德在巴黎的亚尔沙斯旅馆去世。爱给了他的灵魂以翅膀,无论去的是不是天堂,相信他都得到了安息,自深深处。就像圣诗里所唱的那样,“山谷里玫瑰花长得丰茂,那儿我们遇见圣婴耶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