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罗佩与他的宠物长臂猿“扑扑”
“颠沛江湖,仁心不失;破弦一箭,绝士挽歌”,这是新近上映的影片《箭士柳白猿》的宣传语。透过这十六个字,能看到一位身在乱世仍坚守本心的侠士。
不过,看完电影,你有没有想过,箭士为何名为柳白猿?
根据古典小说套路,如果此人善游,一定名为“柳白龙”;如果此人善谋,则可能名叫“柳白狐”;如果此人武功高强,那就是“柳白猿”了。但为何不是柳白猴?这个名字其实有出典。换句话说,这可是个有底蕴的名字。底蕴何在? 共有三处。
首先,“箭”和“猿”有渊源。它们在古典文学里最直接的关联,出自“养由基神射”:
荆庭尝有神白猿。荆之善射者,莫之能中。荆王请养由基射之。养由基矫弓操矢而往,未之射而括中之矣,发之则猿应矢而下。
这段故事见于《吕氏春秋》,谈及楚国宫廷里的一只白猿。楚国的善射者里,唯有养由基一举射中了这只白猿,因为他能够预判灵活快速、有不可思议敏捷身手的白猿下一步的位置。荷兰汉学家高罗佩特别指出,在楚这个盛行巫术与神秘信仰的国家(有关猿的宗教信仰的滥觞之地),白猿被尊为“神”。所以,射中这只白猿,是比“百步穿杨”、“长空射雁”更惊人的箭术。
而读过金庸先生小说《越女剑》的读者,可能会第一时间想到“白公公”,即小说中剑术绝世的女主人公越国姑娘阿青的师父。
在小说中,金庸先生如是写道:
绿影闪动,阿青已激射而出,只见一团
绿影、一团白影已迅捷无伦地缠斗在一起。
范蠡大喜:“白公公到了!”眼见两人斗得一会,身法渐渐缓了下来,他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和阿青相斗的竟然不是人,而是一头白猿。
撇开“阿青”这个特立独行的丽人形象不谈,金庸先生对白猿特征的掌握堪称妙到毫巅。将白猿设定为阿青的师父,正是突出了白猿“反应敏捷、武功高明”这个特点。这一特点绝非金庸先生凭空生造,而是于史有据。
高罗佩认为,带有史书性质的《吴越春秋》里的故事《越女》,可被视作《越女剑》的原型和渊源(成书时代可能更早
的《越绝书》里也有类似故事)。当时,勾践担心其部队缺乏作战技能,其谋士之一对曰:
“今闻越有处女,出于南林,国人称善,愿王请之,立可见。”
越王乃使使聘之,问以剑戟之术。处女将北见于王,道逢一翁,自称曰袁公,问于处女:“吾闻子善剑,愿一见之。”女曰:“妾不敢多所隐,惟公试之。”于是袁公即杖箖箊竹,竹枝上颉桥,未堕地,女即捷末,袁公则飞上树,变为白猿。
这个故事影响深远:李白就有“少年学剑术,凌轹白猿公”之句,杜牧也写过“授符黄石老,学剑白猿公”。
高罗佩认为,这个故事的重要性在于它将白猿描述成一个剑客,而剑术为传统而又神奇的功夫。类似故事在中国文学中比比皆是,几乎都与超自然生命有关。同时,老人之姓泄露了其真实身份,“袁”即“猿”之声部。
与武术(无论是箭术还是剑术)的关联还只是其一。其二,身为“武林仲裁人”的柳白猿,必须具备能够主持正义的仁义品性。这一特性,也能从古典文学中的猿意象中发现。
高罗佩引用李德裕的《白猿赋》和柳宗元的《憎王孙文》,认为在古人眼中,猿是仁爱而品格高雅的。李德裕的《白猿赋》开篇便道:“此郡多白猿,其性驯而仁爱”,柳宗元亦写道:“猿、王孙(指猴)居异山,德异性,不能相容。猿之德静以恒,类仁让孝慈。”这一认识甚至可以追溯到《抱朴子》 对周穆王南征的记述:“周穆王南征,一军皆化。君子为猿为鹤,小人为虫为沙。”在古典文学意象中,具有“仁”这一儒
家推崇的至高品德的动物,猿可称得上无出其右。
在影片中,柳白猿有为争斗双方主持公道的责任,为此他甘冒得罪整个武林的风险。若非心中有大仁大义者,绝不能有此担当。有“君子”之名的猿与武林仲裁人的角色颇为契合,而同样有“武功高强”这一特性的猴,却因为“彼沐猴之佻巧,既贪婪而鲜让,亦躁动而不忌”(李德裕《白猿赋》),而没有机会为仲裁人代言。
影片中的柳白猿行踪飘忽,不受世俗羁绊,这也是此辈与“白猿”之名相合的第三处。《庄子》中有“腾猿”之喻,极言猿“得柟样豫章也,揽蔓其枝而王长其间”。高罗佩认为,猿居住在原始森林华盖的最上层,不见踪影亦极难抓捕,因而被视为有仙人或妖精出没的深山幽谷中的神秘居民。与之相反,猴子却不时走出山林,出没于人类居住区,因而常见且易捕,是日常生活中习见的动物。被驯服的猴子还能为江湖杂耍艺人承担部分表演,用它们的小把戏娱乐男女老少。相形之下,猴子逐渐成为人类精明狡诈而又愚昧轻信的品性的象征 (参见“朝三暮四”这一典故);猿则成为远离世俗生活的超凡、神秘世界的标志。
正因为中国古典文学中的猿(多为白猿)兼备身手敏捷、武功高强,富有仁义、号称君子,行踪飘忽、超凡脱俗这三大特质,与后世的侠客风范几乎完美契合,所以才有了以“白猿”为名的大批明代刺客,以及深受这些故事与典故影响的徐浩峰所执导的《箭士柳白猿》(徐浩峰的另一部作品《道士下山》中,同样提到了“猿击术”)。柳白猿,的确是个有底蕴的名字呢!
古人对猿的认识远远不限于上述的三点。其中著名的,还有使人耳熟能详的“猿啸哀”、“猿连肱而饮”等等。然而猿的品性是否真如古人所言那般优越,猿啸是否确为抒发哀伤之情? 凡此种种,亲自豢养过数只长臂猿的高罗佩,都有令人拨云见日的阐释。看完影片 《箭士柳白猿》后,不妨在平易好读的高氏著《长臂猿考》(中西书局出版)中找找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