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夏
澳大利亚作家安德鲁·林赛的长篇小说 《面包匠的狂欢节》 注定会引起争议。争议的焦点主要在于小说存在大量纵欲狂欢的描写,而对这些情节所作的若干负面评价,恰好来自出版社编辑就此书撰写的文案。文案认为,林赛写作此书意在对纵欲狂欢作道德批判,鉴于其大致介绍了小说的故事梗概,这里不妨引用几句:
意大利小镇巴切赖托的居民怀揣各自 的欲望,不自知地过着荒唐而滑稽的生活:要为上帝照相的卢伊吉,用独腿跳舞的苉雅,色情暴虐的牧师,肥胖纵欲的面包匠……《面包匠的狂欢节》中有随心所欲的性爱,有为所欲为的谵妄,却并不能激发起令人愉悦的兴奋,相反,这种放弃所有伦理与信仰约束,对放纵的任性演绎让人不寒而栗,仿佛让我们看到了我们内心深处最不可见人的阴影,向我们揭示了我们在“恶”上无限的潜能。
仔细想想,为上帝照相,或用独腿跳舞,荒唐是荒唐矣,但怎么就是“为所欲为的谵妄”呢?我倒是看到了科学家探索世界的坚韧精神,和残疾人身残志不残的无畏勇气与乐观心态。再说“肥胖纵欲的面包匠”,难道说一个人因肥胖就不许纵欲了吗?还是说,纵欲的罪过因他的肥胖而生生放大了若干倍?退一步来讲,他的纵欲,只发生在面包房内,不玷污众人视听,与女友也是两厢情愿,不存在暴力相向。他的无节制,也只说明他体力倍儿好、胃口倍儿棒,为何要给扣上一顶“放弃所有伦理与信仰约束”的大帽子呢?
编辑的文案,或许有其面对公共道德舆论的难为处,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无意中,却把整个小说的题旨给弄拧了。不过,有趣的是,这个文案对欲望与道德之间关系的曲解,恰恰成了小说题旨的反面,也就是小说大力鞭挞的靶子———比如那个“色情暴虐的牧师”艾米莱的真正罪过,其实不在于色情暴力,而是他的“维多利亚式”的伪善。
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伪善,是正在上升中的资产阶级价值观,和对法国大革命无节制暴力所受到的思想刺激的两两结合的产物。这个产物很厉害,它让如狄更斯、萨克雷、乔治·艾略特这样的文学巨匠,写遍人世一切罪孽,但他们的文字,仍然是典雅、干净而非“肮脏”的,它们不涉对任何人体器官及其分泌物的描写。呈之于我们面前的,便是那个时代的男女是万万不能如厕、洗漱和谈论这方面的话题的。这个奇妙的伪善,也让艾米莱这样的牧师,明明对十三岁少女弗朗西斯卡欲火难耐,却偏偏还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发表一篇漂亮的宣道。同维多利亚时代的男女一样,他也是不忍目睹弗朗西斯卡的月经带的存在的。但问题恰恰是,这些东西是我们人类生活须臾不可忽视也没法忽视的重要主题。
于是,整本《面包匠的狂欢节》的叙事,就呈现出这样两种迥异的风格:一是维多利亚伪善模式下,大量魔幻、荒诞的“神经官能症”群像描写。牧师之外,作者还写到吉安尼因肥丑被女友甩掉、卢伊吉给上帝拍照、苉雅用独腿跳舞而遭众人指指戳戳,引为谈资和笑料。在维多利亚伪善模式下,和谐系于丑(不)闻(幸)的脚不沾地、足不出户。而一旦出了家门,老黑胖丑穷残的失恋与失态,是要受到众人关(围)怀(观)和怜(嘲)悯(笑)的。
由此,我们也就理解为了消弭这种伪善,林赛所采取的另一种叙事,亦即无所顾忌的“拉伯雷式”描写。法国作家拉伯雷在其巨著《巨人传》中,一点也不忌讳对色情、暴力、人体器官及其分泌物的展现。因为说到底,人既非圣贤,也非恶魔———这两者都是我们想象出来,供膜拜和批判的———道德,是人性的;色情、暴力、人体器官及其分泌物,也是人性的。林赛在书中探讨的字母“I”(亦即“我”),就很好地体现了这一创作思想:
这个垂直平面连接天和地。从身体的角度来说它代表人的脊椎,一端连接大脑,一端通到肛门……生活正是由这两个区域之间的冲突与调和构成的。一端是尊贵,看起来难以企及;另一端却如此的低俗和基本:一个由屁股、土地、粪便和重量组成的世界。是“I”解决了这一矛盾———一座连接纯洁的思想王国和遍地粪便的现实世界的桥梁。
读者将会注意到林赛通过大量食与色的关联描写,追溯宗教、古代农耕庆典和酒神精神的渊源,调和信仰和肉身之间的关系,并赋予性以神圣合法的尊严。小说最后,吉安尼所制作的罂粟籽面包被当成圣体由众人分食。狂欢中,一切阶级的、宗教的、社会身份的标签,统统脱落了。“我们是大地的一部分,不可分割,就像春天里山坡上嬉戏的羔羊……我们真正地、真正地到达了神性的那一刻,神圣,没有原罪,我们赤身裸体,清白无辜”。
因而,这本小说在阐释人性善恶的主题上,有别于英国作家威廉·戈尔丁的《蝇王》。同样是将人置于某种相对极端的环境下以观察人性的变异,《蝇王》突出了人性之中根深蒂固的恶,并加以无情地批判。而《面包匠的狂欢节》更像是重新接续了欧洲中世纪基督教节日中,通过狂欢进而释放、抚慰与调和人性各种需要的传统。两者之间相距五百年,这五百年对人与人性的理解差别如此之大,不能不说这是一个值得我们咂摸沉思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