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香港弥敦道上的重庆大厦正门(摄于二O一六年一月)
旅游指南《孤独星球·香港》封面
电影《重庆森林》海报
关于重庆大厦的部分书籍
重庆大厦是位于香港九龙闹市区的一座楼宇,廉价旅馆、商店、食肆、外汇兑换店及其他服务行业云集于此。大厦住客,以南亚裔和非洲裔人士居多。这里曾是电影导演王家卫《重庆森林》的拍摄现场,因旅游指南《孤独星球》的推介早已成为全球背包客的投栈首选。
这座被认为是“全球化最佳案例”和“香港多元文化代表”的大厦,因戈登·马修(Gordon Mathews)教授的《香港重庆大厦》及其中提出的“低端全球化”概念而引发学界关注。一位人类学者为何选择大都市作为研究对象?他是如何在这座富有传奇色彩的大厦里开展调查的?他真的十年来每周都去重庆大厦吗?
为了解答这些疑问,笔者跟随马修教授走进了重庆大厦。
2016年2月6日,正午,九龙,么地道,转过一个街角。平板车吱嘎噶碾过,压扁的包装箱堆得山高。马修教授表情严肃,嗖的一下贴到墙上。我稍一迟疑,就被隔在了山后。好在一截灰白乱发一直在前方铿锵跃动,三步并作两步,我随他从后巷疾步进入了重庆大厦。
重庆大厦,香港弥敦道36到42号。离尖沙咀一步之遥,这个区域,白天黑夜,霓虹闪烁,随手拍都是香港明信片。四周声色犬马,活色生香,唯有“重庆大厦”四个字下的正门,极似巨兽黑洞洞的大口;之上,还有十五层破旧楼面,灰云压城。说汉语的,来这里追忆1994年的电影《重庆森林》,是乱世里的安慰,主演们的爱情好几个版本了,重庆大厦几乎还是原版;说英语的,捧着《孤独星球》这本世界通用的旅游指南,找到香港最廉价的住处,从嬉皮士的年代一晃,也快半个世纪了。
我是第三次进入重庆大厦,前两次是在2003年。那年我在香港教育学院,培训说粤语的中小学语文老师说普通话;从“非典”暴发,孤绝地坚持到它悲壮的终结。记得第一次是在二楼商场里,人人带着口罩讨价还价,买到折扣甚好的瑞士手表;第二次是被一名婉约的老师领着,在她男友的护卫下在某个很高的楼面的拥挤餐室,遭遇了浓烈到爆的印度咖喱。
马修教授一进大楼,急行军就成了他著名的“闲逛”(在《香港重庆大厦》里,他坦承这就是“基本研究方法”),还忙不迭地与不同肤色的熟人“闲扯”(好像那都是他的熟人)。一如他得意地写到的那样:“在一些境况下受到蔑视的教授,居然能在重庆大厦广受尊重。”(我愿意据此断言,如果其他地方教授已是“叫兽”,而重庆大厦里教授还是教授,那么真正黑暗另类的所在无疑该是前者。)
“教授”是戈登·马修先生在此处的专用名,他来回穿梭于走廊间,如鱼得水。迎面走来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子,“嗨,哈桑。还好吗?你的生意。”教授指着那人斜挎着的小包,一挤眼。好像回到自己家,我们就近拉开一间南亚食肆的餐椅。“四杯奶茶!”教授大声叫,然后在我耳边低语,“大概二十几块,你付账,他们认识我,不要我钱。”好吧,我很乐意。教授已然花甲,奶茶腻甜而有姜辣;哈桑相貌勉强接近《泰坦尼克号》时的莱昂纳多,只是肤色偏棕。他向教授述说他的避难申请,表情凝重;向我的文博专业的女儿介绍伊朗,“那个古老文明的两河流域已经死亡了呀”;然后奉承她的靓丽,又说自己帅且有思想,英语还那么好。
坐了十分钟,教授去大门口接人,让哈桑带我们上楼。穿过两条走廊,转个弯,挤进老旧的电梯,里面已有穿纱丽牵着小孩儿的妇人、堆着包装盒的手推车,吭哧吭哧,开开合合,无奈挤不下更多。像演魔术,南亚人和非洲人变来变去。到了大概十七层,我们被“吐”了出来,三平米空间的三面都是门,哈桑绅士地推开其中一扇,引我们拐过一个通道,再为我们推开两道门,“到了”。我估计这就是马修教授书中写到的,他每周都来的基督教励行会,重庆大厦众多非政府组织之一。
前一天在香港中文大学采访马修教授,他说每周都去重庆大厦教书,名义是教高级英文,其实是组织国际避难者一起讨论国际时事和人生哲学,也给他们帮些小忙。那些没有工作只是等待的避难者,需要为着渺茫的未来消磨掉难捱的等待。办公室的窗外,吐露港的粼粼波光折射进来,让他的这些话听起来像“情怀贴”。做人类学田野调查的总得有个基地,我当时想,马修教授很聪明。后来整理访谈材料,我写信请他确认,每周六都去?多长时间了?他白纸黑字回信,“每周。十年。”想起陈奕迅的歌,“十年之前,我不认识你,你不属于我。走过渐渐熟悉的街头。十年之后,我们是朋友,还可以问候。”这支歌,比我的想法温柔、厚道。
这是个大约三十平方米的房间,一边是厨房,据说会定期做一些餐食,免费派发;另一边是几张方木桌。门边贴着“未经允许,严禁拍照”、“不许饮酒,违者报警”的招贴。英语、中文、法语、阿拉伯语,还有一种没见过,身后瘦高个说是索马里语,解释给我们听与法语语序的不同。十二时许,人多了些,来人把方桌接起来,把叠起的简易塑料椅子排好。一直有人进出,最后围坐下来约有二十余人。听口音,除了我和女儿,有两位香港华人,一位中日混血、研究移民的日本学者,来自俄罗斯联邦的两位白人(在回答我“你从哪里来”时,称他们的祖国现在没有了),还有就是伊朗人哈桑,其他都来自非洲。其中,四位是女性。
马修教授带着几个人进来挤到靠墙的中间。你剃了光头,我换了手机,各种口音的英语,热闹寒暄。教授吆喝:“嘿,哥们,有人愿意做私人导游吗?有人要参观重庆大厦。”教授的生意两面光鲜:托我的朋友不错,好吧!你小子工作还不合法吧?内部规则,行规定下,两百港币一小时。想到香港的“黑暗中心”观光,不是谁都能绕得出去的。每晚约有四千人留宿在重庆大厦,有五部独立电梯,五个独立大楼互不相通,底层有一百多家店铺。教授说,在写书的那三年半里,每周至少有一晚睡在这里,在不同旅馆邂逅过一百二十九位不同国籍的人。但还是没有手绘出“秘密联络地图”来,要找到威士忌、性、隐蔽摄像头、国际避难的法律咨询、穆斯林的精神食粮、听得懂粤语的南亚合法餐厅、供应非洲菜的无牌餐馆……除了教授亲领,恐怕只有求助在座的诸位了。
马修教授从双肩包里掏出一叠英语报纸,最上面是《纽约时报》,头版新闻说,寨卡病毒导致初生婴儿罹患“小头症”的疫情在巴西蔓延。教授抛出问题:“如果是你的女人在这样的情形下怀孕了,你们会生下这个孩子吗?”“Oh,Come on.”一圈男人炸了锅。这是一个英语惯用语,但此时的情绪却颇难简译:“好吧。还是来了。得了。怎么会呀?咋整?天啊!你小子算了吧?”同为老教师,直觉是绝妙的问题来啦。
阿里是有老婆的,黝黑健硕,语速缓慢。“光是活着,已经竭尽全力了”,他瞥了教授一眼,“养活正常的孩子已很难了,不要。”旁边的艾迪逊较年轻,“是孩子总会长大的,你就接受吧。况且他未必会被染上呢。”阿里打了他一拳,教授马上打上补丁:“让我们假设有五分之一的感染几率。”
“那就和女人先讨论一下,要不要生呗。让她决定嘛。”
“和她讨论有什么用?她能决定吗?她能知道什么?”
“讨论?你们谁做爱前讨论过,做还是不做?”哄笑。
“好吧,让我把问题再具体点。如果就是你的女朋友,已经怀孕四五个月了,医生说有百分之二十的可能感染了寨卡病毒。你们会不会去做人工流产?”教授步步紧逼。
索马里小伙儿:“我有个朋友就有个傻孩子,十四年了,一直看医生,现在还是不正常。”
来自西伯利亚的白人:“不行。人不是东西,不是动物。就算是宠物,你也不能丢弃嘛。”下楼的时候我问他,果真是东正教徒。
哈桑一撸微曲的棕发,侧着脸:“现实并不因为它难以接受就可以不去接受,因为它就是现实。你有能力做的事才做,没能力做就别硬撑了。好吗?哥们。”
“这会是个非常艰难的决定,我会祷告上帝。”
“这种时候就应该避孕嘛,要相信医生的判断。科学比上帝有用。”
“算了吧!如果科学错了呢?以前同性恋还是病呢!如果那时你的胎儿在出生前被医生诊断为同性恋,你会支持流产?你会杀了他吗?”
火山轰然爆发。教授火上浇油,不停地用虚拟语气将情境化了的问题抛向确切的人。我掩在一浪高过一浪的声浪后面。残障、疾病、堕胎、宗教、女权、科学、性和生殖权利,这些抽象而宏大的语汇突然变成一个个小头的婴儿,在眼前的声浪里漂浮隐现。
随后,教授又转到“娱乐”频道。“内地不少女青年网上租男友回家过年,你们这些家伙怎么看?”“没法看,太搞笑了。”一屋子荷尔蒙爆笑,声震屋宇。教授边笑边说:“你们可以应征嘛。这可是个好生意。”
来自多哥的默罕默德二十岁出头,青春似乎要从黑亮的皮肤里冒出来,“这生意我们做不了。华人看不上黑人。”我心中一沉,这可要说到种族歧视了,没想到大家笑得跺脚。“你小子还是没上门啊?还不合法啊?”原来默罕默德处了个香港华人美眉,对于避难者,这可是上上签,“难友们”正羡慕嫉妒恨呢。艾迪逊笑出了颤音:“这不正好吗?女孩子租我们回家交差,我们应聘赚到钱,她父母一定不同意,而且再也不敢催促了,再催,再带个黑哥哥回去给他们点颜色看!”大家拍起桌子嗨翻。
只有默罕默德依旧愤愤然,“黑人怎么啦?我们又聪明又能干。奥巴马还是美国总统呢。”中日混血的姑娘说话了,“华人要的是聪明,是要会读书,日本也一样。”“那怎么不比打篮球、唱歌和跳舞呢?我们的基因就是好。”教授插进来,“如果是基因,那华人也可以说你们没有读书的基因啊。是什么造成了这样的差别?”大家讨论下来,文化传统、经济基础和社会制度恐怕比基因更重要,非洲的土地上出产拳王、球王、长跑冠军、歌唱家,却较少有科学家和政治家。这是骄傲,也是悲伤。贫穷、战乱、愚昧和歧视,生命的苦痛之花,沉淀为承受中的自嘲,自卫中的自傲。对于命运,这是否另一版本的“欲说还休”呢?
教授宣布下课时,我才察觉两个小时居然过去了。我得承认,在我二十五年的教学生涯中,仅与我亲见亲闻的大学课堂相比,不论是内地、港台,还是欧洲、美国,这绝对是最不装腔作势、最接近城市中普通人的人类学田野,是讨论最为热烈、主动和诚恳的课堂。
那台电梯挤不下这么多人,我们只能从防火通道鱼贯而下。楼道逼仄,差不多被转晕,可能也是由于我突然涌起的深切惭愧和莫名感慨。一群人终于从大楼顶层回到底层,大家涌进一间食肆,没有名称,招贴上写着汉字“美味印度菜”。教授说是旁遮普邦的风味。大家分成两桌,我们这一桌点了牛油煎饼、羊肉烤饼、原味烤饼、蒜头烤饼、咖喱角、咖喱牛肉、芝士菠菜、串烧鸡球、印度炒饭。另一桌不知为什么只点了玛萨拉茶和其他饮料,大家都在埋头填一张表格。菜上来了,味道正宗。但从餐具判断,和我曾经去过的高层咖喱店不会是一个价位。教授把我叫到一边,偷偷塞给我两张现钞,“我一会儿要先走,你买单。”我说不用,都由我来。教授坚称人多费用大。中途,艾迪逊站起来要先走,他举着两张港币走到教授身边,教授收下递给我,“今天明洁买单。”我坚持说不用,教授说他明天就要回国了,这次他倒卖“十四天手机”赚了一票,这种手机是被买家退货库存的欧洲手机,售价一般只有新手机的一半,是这里的龙头产品。“这钱你得收着。”我马上意识到,这两张港币是重庆大厦发给艾迪逊的“奖状”。
谈好天说完地,我赶紧去买单。哈桑及日本学者等男士都做阻拦状,“怎么可以叫女人买单?”当然,我还是抢先了,店主似乎也默认教授买单的规矩,只是最后我被吓着了——填饱了这么多人肚子的美味,居然如此廉价。
从重庆大厦出来,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弥顿道上,摩肩擦踵,车水马龙。女儿突然和来回走动的一名非洲人打招呼,我和他都愣了一下,“这不是阿里嘛?”“嗨嗨,”三个人夸张地咧嘴笑了笑,他不合身的西服袖子里攥着好几块手表,我们心领神会,“祝您好生意!”
这情形怎么那么像电影桥段呢?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去过重庆大厦以后写小说是可疑的。恐怕还是一本人类学笔记更靠谱一些。人类其实是很小的概念,尤其是具体到我们每一个人和他在日常生活中的灵魂,以及那些被宏大的历史叙述忽略的东西。老实说,对马修教授的有些观点,我并不赞同;但他在《香港重庆大厦》中提出的“低端全球化”概念,却穿过这个世纪闹猛的虚饰、偏见和谎言的阻隔,抵达了我的内心:“人与物品在低资本投入和非正式经济(半合法或非法)情形下的跨国流动,其组织形态与发展中国家连在一起。”如火如荼的全球化貌似促进了自由、多元和平等,但它的结果和它的来源一样,本质上仍然是强制、单一和差距。然而,人世苦多,山河永寂。半合法和非法,是很多人被迫的命运与抗争;有病痛的社会躯体,会踉跄地走向未来;湍急的历史激流,鱼龙混杂、泥沙俱下,但终会奔腾到海。
你和我,或者说人类,被深嵌在这个世界之中。因为畅快、丰美与欢愉,这个世界值得被爱;而她值得被深爱,则是因为将我们深嵌其中的,还有我们在这个世界的纠葛、不堪与悲苦。
(文中避难者皆为化名。)
(照片均由本文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