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尚君
妓女是人类最古老的职业,为无数文学作品所述及,虽从事斯业者人品相差悬殊,故褒贬也不一,但有所同情,不加显斥,则中西皆同。自秦汉以来,诗文中述及者络绎不绝,然走近她们的生活,同情地加以记录,则很少见。有之,则自唐孙棨《北里志》始。
唐长安城东门内有平康坊,坊之北门内有三曲,为诸妓居住地。其中南曲、中曲所住为妓中之铮铮者,北曲则多卑屑妓所居。妓之来源,或自幼丐育,或买贫家女,少数也有出身良家,“误陷其中,则无以自脱”。女鸨则为假母,互称以女弟女兄,无夫,一般都在三十以上,有姿色者又多依附军将。唐末大动乱前,社会日趋浮华,从应试举子到膏粱子弟,从胡商衙将到朝廷显官,皆出入其间。
孙棨说自己多次到京城应试,不能免俗,但观察很仔细,久欲从事著述,经历世变,更感北里诸红尘女子之不平凡:“多能谈吐,颇有知书言话者”,“其分别品流,衡尺人物,应对非次,良不可及。”虽然他也知道,薛涛在蜀中颇负盛名,“及睹北里二三子之徒,则薛涛远有惭德矣。”北里诸妓,人人有文才,个个秉异德。在经历天翻地覆的大动荡后,他发现,难以忘怀的还是那些卑妓。写下来吧,皇帝逃到蜀中去了,天下大乱,他也避世未仕,无所顾忌,将许多此前此后的大官也都实名记录。孙棨后来官也不小,不知后悔没有,好在大唐开放豁达,不计较这些。
《北里志》所记诸妓,有文才,有自尊,有个姓,为孙棨钦服,必须写出,为文学史上留下一笔。
楚儿,本为三曲之尤,但年增退暮,为万年捕贼官郭鍜纳为外室。虽被拘系,未改初心,每有旧识经过其所居,常于窗牖间相呼,甚至互通问候,巾笺送遗。郭鍜为人异常凶忍暴毒,每有所知,必痛加笞辱。楚儿虽甚痛愤,但始终不改。偶出游曲江,与才士郑光业道遇,遂出帘招之。郭鍜知后,拽至大路上,以马鞭狠打,冤楚之声响彻坊里,观者如堵。郑光业惊悔其事,但次日却见楚儿在临街窗下弄琵琶,且持彩笺送光业诗云:“应是前生有宿冤,不期今世恶因缘。蛾眉欲碎巨灵掌,鸡肋难胜子路拳。只拟吓人传铁券,未应教我踏金莲。曲江昨日君相遇,当下遭他数十鞭。”虽遭遇暴力,绝不后悔,因为“我和你今生一定有缘”。此女看似玩世不恭,其实不断地在反抗命运。
颜令宾,居南曲,属有身份的名妓,“举止风流,好尚甚雅”,平日迎候者甚多。但到病重时,她看到落花,感叹数四,因写诗招客:“气余三五喘,花剩两三枝。话别一樽酒,相邀无后期。”平时殷勤是逢场作戏,现在我即将离世,还有几口气,希望有尊严地告别,敬请各位写挽诗来为我送行。她身后收到许多挽诗,假母以为赙礼,及见大失所望。邻人有刘駞駞,聪爽能为曲子词,乃在颜令宾出殡时,谱曲让挽者歌唱,盛传长安。此女有自尊,不因堕落而自我轻贱。
前曲王家有三女,大约孙棨经常光顾,所记最详。长者小润,为后来宰相崔胤所眷。其次福娘,“丰约合度,谈论风雅,且有体裁”。常于宴洽之际,惨然悲郁,合座为之动容。一日忽赠诗孙棨:“日日悲伤未有图,懒将心事话凡夫。非同覆水应收得,只问仙郎有意无?”我不得已沦落红尘,覆水难收,日日悲伤,你一直对我好,愿意真心帮我吗?这可把孙棨惊到了,忙说自己只是普通举子,纳妾绝非所宜。福娘再告,我还没入教坊籍,“君子倘有意,一二百金之费尔。”花不了太多钱。孙立即和诗:“韶妙如何有远图,未能相为信非夫。泥中莲子虽无染,移入家园未得无。”我知道你很纯洁,但我家绝对无法接纳。多时后,福娘为他人所纳,仍赠诗于孙:“久赋恩情欲托身,已将心事再三陈。泥莲既没移栽分,今日分离莫恨人。”我是真的对你好,缘分已绝,不再怨恨。此后孙方知她身世,卖身入北里,“得数百金与兄,乃恸哭永诀而去”。此女虽出身卑微,但为家不恤牺牲自己,为情更足感动天地,人格高贵有如此者。
还有善谑的王苏苏,利口善辩的张住住,敢于大骂假母而钟惜情郎的杨莱儿,“负流品,巧谈谐”的郑举举,轻率而常“伤人肌肤”的牙娘……无不性格乖张,真情真性。唐代是士庶分明的社会,这些出身下层的女子不可能与士人正式成婚,做有情郎的妾也千辛万苦,但她们有尊严地活着,没有自甘堕落。
我以前曾引唐末士人源匡秀为眷爱的妓女沈子柔所写墓志,铭曰:“火燃我爱爱不销,刀断我情情不已。虽分生死,难坼因缘,刻书贞铭,吉安下泉。”爱情与地位、身份不能简单划等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