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晚年像,刘半农摄。(家藏)
章太炎亲撰自传手稿。(家藏)
■章念驰
电话铃声逐渐冷清了,夜间惊梦的电话声几乎不再响起,电话变得宁静了;信箱消瘦了许多,塞满报刊信件的信箱不再撑得满满,不用再为信箱的太小而烦心;通讯本上的姓名正一个个被涂去,永远再也不用与他们联系,他们已经逝去;茂密的头发变得稀疏了,白发开始爬满了两鬓……这一切都在提醒你,你已经老了。
老是一个不容回避的问题,只是你有没有做好老的安排,准备怎么去面对不断的苍老。人应该缴出三张考卷,我已缴出青少年时代和中壮年时代——这两张考卷,如今要我缴出第三张答卷——怎么老去,给人生画上一个最圆满的句号!
对于老去,人们是多么不愿提起,无论老师与家长都很少愿提起这个话题,它是这么神秘与揪心。而梁武帝早就说过:“先民谁不死,知命复何忧!”这是我们必须直面的问题,是我们必须接受的一段生命。少时读海涅诗歌集,海涅最恨苍老,因为老人最爱噜苏。所以我也像他一样,力戒噜苏,希望不老,但依然没法改变一天天地变老。
虽然人人都不愿意老,但有人说“老有老的骄傲”,读了让人神清气爽,让人多了一份淡定与逍遥。老是我们必须接受的一段时光,俗言“春播冬藏”,这是一个收获的季节,是回顾和欣赏过去岁月的美好时光,它不应该与疾病、孤独与死亡画上等号,它更不应与消极与无所作为画上等号,它应该是另外一段燃烧的生命,只要永远心存高远,人老心不能老,关键是你能不能老有所为,依然有着追求、有着激情、有着情爱、有着梦幻,这样才能老有所乐,让生命大放异光。
年初,我读了《老有老的骄傲》,有感地写了《老已至矣》一文,是的,我已七十四岁了,我第一次严肃地想到了老,想到了死——人不可避免的归宿。帮我打印文章的小金,拿了打印好的文章,走进我的办公室,她几乎红了眼眶对我说:“所长,你为什么写这种文章?”是的,这是人们回避的不祥话题。也许因为我一直在忙碌,作为一个两岸关系的资深专家,犹同一个老兵,我是无愧的,始终没有下岗,依然在洞察着两岸的一切变化,笔耕不止,这也许就是“识途老马”与“老马识途”。这一切也许让我忘记了年龄,忘记了老已至矣!
我忽然第一次严肃地想到老,想到了怎么老有所为,也想到了死的问题。我不知上苍还会给我留下多少岁月,这些岁月我应该怎么度过?我知道,无论如何有充沛精力的岁月是不会太多了。在我挥挥水袖,潇洒地走下舞台前,我还可以做点什么?应无休止地继续写两岸关系的政策性文章?还是应该做些更应该做的事情?为此我失眠了。
白天,我看到报上讲如今的大学生已读不懂《红楼梦》了,娱乐成风的今天,“戏说历史”甚至“恶搞历史”成风,今天的青年一代已不知什么是我们的“苦难史”、“奋斗史”、“辉煌史”、“耻辱史”……所以青年甚至出现了“国家认同”与“身份认同”危机。“胜利者造历史”,这几乎成了铁律,因此抢救一部真实的近代史成了当今最重要的事情,如“全民抗战史”,在抗战七十年后的今天才成了真实史。我幸运地遇到了今天这样的好时光。我绝不可能抢救整个近代史,但我至少应该抢救我的家族史,尤其我有一个属于公众人物的“有学问的革命家”的祖父。关于一个真实的太炎先生,及与他相关的我的祖母、父亲、母亲等历史人物,这个历史的一页,我是不是应该将它写出来?今后写两岸关系的人也许会很多很多,而写我的祖父章太炎的人绝不可能太多。这大概是我余下生命中最应该做的事。
三十六年前,“文革”结束后,我选择的第一个职业,是在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从事我祖父的研究,先后有十多年之久,完成了《章太炎医论集》和《章太炎演讲集》两部编著,也完成了《我的祖父章太炎》专著,但总的来讲,只是写了祖父某些片段而已,没有全面论述过他。因为我从不喜欢以他后裔自居,倒不是因为这个“成分”让我吃了这么多苦头,而是认为不能生活在前人余荫之下而沾沾自喜,这是最没有出息的。祖父的功过应让世人评说,一个人应该有自己的业绩,何况大树之下很难长出更大的大树。所以可以说我从没有好好系统地论述过我的祖父,对他的功过也从来没有去加以评述,甚至认为世上最最不需要纪念的就是章太炎,因为他的价值是不需要吹捧的。
现在我已不这么认为了。章太炎作为一个历史人物已经被边缘化了,他作为一个时代的代言人已经被人遗忘了,他的业绩与成就已得不到传承了,人们不愿花更多的精力去研究一个艰深的历史人物,人们更喜欢看“动漫”而不是看历史经典了,何况章太炎的文章连鲁迅都说“读不懂,点不断”,一般人更不知也不懂章太炎了。电视里或小说中的章太炎只是一个衣着邋遢的疯子而已,一个不懂货币不识归途爱吃臭冬瓜的过时的迂腐的落伍的怪人。我们的历史与文化水准已下降到这样程度,我还应该沉默吗?在我有生之年,写一个真实的祖父,与去写一个两岸关系,孰轻孰重呢?我决定写《我所知道的祖父章太炎》。
关于研究章太炎的严肃专著并不是没有,如姜义华的《章炳麟评传》、汤志钧的《章太炎传》、汪荣祖的《章太炎研究》、金宏达的《章太炎传》、王玉华的《多元视野与传统的合理化——章太炎思想的阐释》、张春香的《章太炎主体性道德哲学研究》等,都过于专业,也都很艰涩,有志于读这些著作的人已不多了。因此我写《我的祖父》决定以平实的语言,来讲述一个“学问家的章太炎”与“革命家的章太炎”,甚至不加注释,尽可能将一部复杂的革命史与学术史以最简洁语言来清楚表达,让我们的后代,让年轻人看得懂。这种表述方式大概是与三十年前我编订曹聚仁先生的《中国学术思想史随笔》所受影响有关。但是我撰写的《我所知道的祖父章太炎》又不是回忆录,我不喜欢撰回忆录,这种自诩的不科学的回忆录将造成很大混乱,我仍然是以历史的《春秋》笔法来还原历史,做到“断感情,汰华词”,力图留下一段信史。
写到我祖父,我不能不写到我的祖母,我的父亲,我的母亲,章氏家族谱系,这都与祖父有关,都有助于今后对祖父的研究。同时我想把祖父的遗嘱,身后墓葬,以及与他两个最重要的人物关系——孙中山和鲁迅的关系,一并写入,这几篇文章,我先前就已写过,为了让《我所知道的祖父章太炎》赶在我健康状况还可以的情况下早些问世,这几篇文章我就不另写了。如果天假我年,我会再写一本《我所知道的章太炎》,专论他与他的弟子及他与他的友人的关系,诸如《师友考》一类文集,这还需要一番努力,毕竟近二十年我都在从事两岸关系的研究,要重新拾起历史研究,不是一件轻易的事,但我是很想去完成的。
祖母生前告诉我,人总有先死后死,后死的人应为先死的人做些他来不及做完的事,这就叫“后死之责”。我始终记住了这句话,并请篆刻大家高式熊先生帮刻了一枚闲章:“后死之责”,给我每一部新著都盖上此章,加以自勉。让我们薪火相传,共同来完成先人未完之业,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尽我们每个人的绵薄之力。
我能顺利完成《我所知道的祖父章太炎》,而且能在台湾地区著名的“联经出版公司”出繁体字版,我首先要感谢台湾联经出版公司创办人刘国瑞先生。在春天的一个聚会上,我偶然说起我正在撰写《我的祖父》,他凭着出版家的职业敏感与素养,立刻向我正式邀稿,这种诚恳的邀稿让我几乎无法拒绝,也鞭策了我早日完稿。拙作首先能在我长期研究的台湾地区出版,我深感荣幸,台湾一些学者在文化继承与发扬这方面确实比我做得好,拙作能首先得到台湾同胞指教,尤感荣焉。当然我也希望能在大陆有简体字版,让更多人了解我的祖父。
这个愿望得到了上海人民出版社的大力支持,在台湾版出版后就有了大陆的简体版,这让我不胜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