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尚君
元载是中唐前期的权臣,肃宗末因依附权宦李辅国入相,仅旬日肃宗崩,代宗即位,清除了李辅国,元载则因“能伺上意,颇承恩遇”,居然任首相达十六年之久。同时任相的王缙、杜鸿渐热衷佛事,俯仰居位,权归元氏,任情祸福,“鼻息干虹霓”,弄得皇上忍无可忍,但又不敢轻易动手。直到大历十二年(777)三月,方出奇谋扳倒元载,立即诛杀,罪名一是专权,二是贪腐。后一项有具体的记录,据说其家光胡麻就有八百石,稀罕的钟乳(用于服食)有五百两。罪名昭彰,史有明文,后亦无平反昭雪之记载。
近日承文物出版社社长葛承雍先生寄示陜西省文物缉私队编《西安新获墓志集萃》,其中有会昌四年(844)刘三复撰严厚本墓志云:“元载、杨炎之谥,纷纷而□□有三十余年,公谥元为忠,杨为厉。相国郑公覃问曰:‘元载贪冒有状,而恣其悍妻恶子,奈何以忠相之。’公抗辞曰:‘元载赃罪盈亿,斯可恶也,然当代宗朝有将不利于东宫者,载有翊戴德宗之功。□欲□之,其可得乎?’其议遂定。”稍有残缺,但意思明白,彼此都承认元载严重贪腐,私德有缺,但他曾翊戴太子,延存皇脉,这就是最大的功劳。最后据以定议。元载的铁案,在他死后六十年,突然因这位小人物而翻了过来。
郑覃任相在甘露事变发生之当月,即大和九年(835)十一月至开成四年(839)五月,在相最有名的事件是开成石经之完成,当然此与时政无关。严厚本为何在此时借定谥的名义为元载平反,是否与甘露事变后宦官权势有关,都难以确定,而他所提元载对保全德宗储位的功劳,则大体有线索可寻。德宗为代宗长子,其母沈氏以良家子入选东宫,赐给太子男广平王李豫,虽为长子,其实庶出,沈氏又在安史乱间下落不明,多年前的电视剧《珍珠传奇》就搬演她的故事。德宗李括虽然在代宗即位不久立为皇太子,但缺乏母爱,更无外家奥援,储位确实令人担忧。其实代宗为太子时储位也风雨飘飖,幸亏李泌编出一通章怀太子《黄台瓜辞》的故事方得化险为夷。谁知历史会不会重演呢?德宗在储位十八年,绝大多数时间元载秉政,虽然没有见到显著事实,但太子之位没有动摇。遗憾的是德宗即位后,立即罢免因审鞫元载而入相的常衮,起用元的亲信杨炎。此后绵历五十多年,皇位在德宗子孙间传了四代五帝,元载如被丢弃的死狗般没人再作议论。
照理说,元载秉政十六年,门生故旧很多。我们读大历十才子的诗,看到元的大公子元伯和广结名士,异常活跃。读唐传奇《任氏传》、《枕中记》,作者沈既济为杨炎所荐引,杨则为元载亲信,今人对两部小说之寓意,到底是讲元载还是杨炎、刘晏,颇多争议(参卞孝萱《唐人小说与政治》的相关部分引王梦鸥、丁范镇、程毅中诸家说)。但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受到元载牵连而贬死岭南的韩会,其弟韩愈也相随倥偬万里,后执文坛牛耳廿多年,又任史官,对元载之忠奸从未有所议论。
原因何在呢?我觉得还在元载出身清寒,随母而冒姓元氏,身后无有力之家族支持。唐代政治讲出身华衮,依序渐进,元载之骤居显要,为清论所不喜,其间得罪人必多,以至身后萧条。
那么,民间如何看其为人呢?有一篇久不为学者注意的小说,保留了难得的记录。唐末范摅著《云溪友议》采民间传说以备异闻,新奇有趣而多非事实。有《窥衣帷》一篇,说元载娶宰相王缙女王蕴秀为妻,渐渐为王家轻怠,甚至目为乞儿,“厌薄之甚”。王氏拿出妆奁钱,鼓励元载读书应考。元载辞家离秦,有诗别妻:“年来谁不厌龙钟,虽在侯门似不容。看取海山寒翠树,苦遭霜霰到秦封。”我在你家备受冷落,不能见容,只能艰难赴京,寻求前途。妻答诗:“路扫饥寒迹,天哀志气人。休零离别泪,携手入西秦。”你不要在乎人情冷暖,我跟定了你,咱们一起进京。元载骤得显贵后,王氏作诗寄诸姨妹:“相国巳随麟阁贵,家风第一右丞诗。笄年解笑明机妇,耻见苏秦富贵时。”我家本就出过大诗人王维,元郎也已入相,你们这些势利眼,那里识得苏秦的才华。王家亲属来趋附,王蕴秀大大羞辱了一通,绝不给脸。待到元载事败,王氏本可免死,但自负“二十年太原节度使女,十六年宰相妻”,“死亦幸矣!”多么动人的故事。可以说,唐宋以后贫贱夫妇挣扎图强,历尽艰难而得臻一品之故事,在这里全部具备了。但仔细追究,元妻王氏是天宝间名将王忠嗣女,元撰岳丈碑文还在,王缙入相较元载晚两年,他任太原节度使,即杜诗所说“稍喜临边王相国”,则更在其后。“家风第一右丞诗”,到底是谁家?原来一切都出虚构,惟一可见的,是民间对出身清寒的元载的同情。
严厚本是严武的侄子,严武在元载秉政初,历任黄门侍郎、成都尹、剑南节度使,或因此而存感恩,方便时就提出了元载的历史评价,将旧案翻了过来。史官失载,湮没千年,偶为世知,更感珍贵,谨揭出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