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弥
1997年,叶弥发表了中篇小说《成长如蜕》,那一年,她三十三岁。她一上手,就显示出与同辈作家所不同的小说意识、精神取向和美学气度。她生于1960年代中期,但是,她的写作形态和路数,既不与“60后”作家相近,也与所谓“70后”风格迥异。即使从“性别”视角看,她小说叙事的体貌和格局,也呈现出卓尔不群的独特性:女性作家的细腻和轻柔,男性作家的宽广和力度,有机地、复合地融会于她大气、洒脱的叙述之中。重要的是,她此后二十年的写作,愈益坚实、丰厚,她对小说艺术的理解力、感受力和表现力,使得她成为始终保持写作高度的当代最重要的小说家之一。
叶弥最早的一批中篇小说,几乎都与“成长”有关。叶弥似乎与生俱来具有小说家的天分,她早期的这批小说,《成长如蜕》《耶稣的圣光》《两世悲伤》《粉红夜》等,根本看不出“少作”的痕迹,她自身的写作,从生长期到成熟期,几乎看不出经历了怎样激烈的蜕变过程。其文风格调、文字的气韵、叙述的视角,自然而朴素,不肆张扬,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种种潮流若即若离,我行我素。若将其划定在女性主义讨论范畴,显然是粗糙和草率的;如果简单地将叶弥的大量小说仅仅归结为“成长小说”,也同样是一种有局限的界定。我认为,难以被“归类”,是一个成熟小说家的标志。从叙事美学的层面考虑,她的小说中似有一种清雅、古典的味道,朴拙而不事技巧,俗世的沧桑之美中还透逸出轻灵。这样的叙述,其中是暗含哪一脉流风遗韵,至今我还未能真正地梳理明白。很久以来,我都在想,这其中,一定有某种秘不示人的“玄机”,只是她不会在文本的字里行间轻易地袒露出来。因为,叶弥丝毫不屑那种异样情调的浅淡,在素雅之色中,她对自己的内心总是怀有丰厚的期许。
质朴的品质,则是叶弥其人其文一贯坚持的精神面貌。也许,正是对这种品质自觉或不自觉的追求和保持,使得她更加善于在日常生活的场域里,过滤掉粗鄙和痛感,怀着虔诚之心、敬畏之意,让她的宁静的文字生出清澈如练、回味无穷的气韵。
其实,叶弥的小说写作,能够一直保持这种从容的姿态和“初心”,我想主要是源于她有一颗“佛心”。而我最初发现、感知叶弥的“佛心”,并不是在她的小说文本里,而是与她近些年的交往中。其中一件小事总是令我难忘。
2013年4月初,《当代作家评论》和《作家》两家杂志在宜兴举办“中国当代短篇小说高端论坛”。参加这次会议的,有当代几位短篇小说大家和评论家,包括苏童、刘庆邦、格非、范小青、宗仁发、张新颖、王手等,当然也有叶弥。第一天会议报到,叶弥准时来了。这次会议的日程安排,有些与众不同。报到的第二天,先是在当地参观考察,第三天,才是会议主题发言和讨论。而叶弥第二天却放弃了参观考察,急急忙忙驱车赶回苏州家里,说第三天开会时一定再赶回宜兴。她为何这么不怕麻烦地折腾呢? 原因竟然是为了她家里刚刚收养的一只流浪猫。那只猫没有几颗牙,难以进食,需要人工喂饲。许多人不解,为了一只伤残的流浪猫,驱车往返四百公里,值吗? 后来我听说,她家里收养了大量被遗弃的流浪猫和流浪狗,与她园子里那些已有的鸡鸭鹅狗,组成一个庞大的动物家族。从那时起,我开始重新打量作家叶弥。一位存有这样善良之心的作家,她的作品,终将会是一个怎样的格局和气度?她会以一种什么样的视角和心态,审视人性和这个复杂多变的世界? 我开始对叶弥有更大的期待,因为我从她人格的另一面,体会到她内心柔软的质地,也就是她的“佛心”。
其实,叶弥小说的每一个“个案”文本,都耐人细读。其中最令人难以忘怀的,还是那些与佛、道、禅接近或有关的篇章。而在她几种文体的小说中,我最喜欢的,自然是她的短篇,短篇小说中,我又最喜欢《明月寺》和新近发表的《雪花禅》。加之以前读过的 《消失在布达拉宫的一头鹰》《独自升起》等,我感觉叶弥的小说,经常在有意无意地探寻着“出世”“入世”之间的“灵魂地带”,总是想在俗世的疏朗中撷取空灵和超越的可能。这种超越,其实是作家通过作品对自身的超越。关于写作的目的或动机,叶弥在很早时候就曾说过:“我承认我写作的动机就是这么简单:活不下去了。写作以后也继续有活不下去的感觉。我不愿丢弃这样的感觉,它让我在感觉良好的时候突然沉静,它不会让我得意很久,时刻看住我的腿,让我不敢深涉污泥浊水,它也过滤我要的名利,使我不能都要。”发誓为了活下去写作,过滤掉名利,以这样的情怀和信念写作,那么,植根于叶弥小说中的理性和感性、虚与实、张扬与节制,都应该会控制得比较好,会与众不同。
《明月寺》这个短篇写于2003年。记得当时读罢这个小说,首先想到的,竟是汪曾祺老先生发表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一个短篇《受戒》。《明月寺》中,在明月寺作住持的一对老夫妇罗师傅和薄师傅,一下子就让我想起《受戒》里的明子和小英子。不同的是,《受戒》写的一对少年男女,由于人物年龄和阅历的关系,两代小说家的表达各有千秋:前者叙述的基调是明亮的,后者尤为压抑和沉郁;前者气息丰沛,人性美、活力与单纯共生,后者气韵低徊,命运与复杂纠缠;前者清晰,后者则模糊暧昧。两者都是写佛道场域中的俗世之美。有所不同的是,《明月寺》的文字里,潜隐着淡淡的苦涩,正是这种苦涩,渗透出隐隐的悲伤和痛楚,将一对普通人的寺中生活蒙上一层层清冷的诗情。我还在猜想和揣摩,那对老夫妇,会否就是明子和小英子的明天,抑或,曾是他们的前世今生? 这也许是我不经意间,将这两篇作品联系在一起的理由。
其实,小说整体叙事和结构中,充满了巨大的悬念,充满了对人生以及世间复杂、神秘时空的想象和蕴藉,也充满了叙事的空白和张力。原是一对俗家的普通夫妻,何以选择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寺庙,一住就是三十年?这篇小说最重要的地方,就是在叙述中,对小人物的个人存在史、命运史,以及社会生活“大历史”的整体性“留白”。实际上,这是一种举重若轻的方法。大历史如何深刻地卷入一个人的生活之内,一个人的内心又如何构成历史的深度? 这两个不能安妥的灵魂,即使将身体置放在寺庙的道场里,也依然难以摆脱历史沉积、俗世之心的纠结和烦扰,他们,始终生活在别处。
听说叶弥住在苏州近郊的太湖边上。她有一个颇大的乡村风格的“田园”,花草树木、蔬菜水果、鸡鸭鹅狗猫,千姿百态,包罗万象。叶弥每天劳碌而快活地与这些事物相处,她把以往的和现在的种种体验平淡地过滤着,她对俗世生活、人间万物的理解,抒情又冷峻,诗意而智慧,具秀慧于中的内敛,又不时眷顾历史的尘埃。无论在生活中,还是于文字里,她都要舒展一种天大的自在。
我想,这些,都是她渴望抵达并且一定能够抵达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