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文明》
[法]吉勒·利波维茨基著
郁梦非译
中信出版集团出版
■郑渝川
我们从未经历过如此崇尚轻盈、流动和变化的物质世界,我们的思想理念也从未如此崇拜“轻”的价值。人如何看待自己,希望造就怎样的自己,很大程度上就会看待和造就什么样的世界。
“轻”之崇拜,并非一直以来稳定不变的社会文化理念。至少在身体领域, 1960年代,瘦依然意味着不健康,当时的电影明星普遍丰满,选美获奖者体重也大大超过后来的选手。皮包骨头、脸颊凹陷的“纸片人”是在二十世纪末才被推崇为美人,被表扬为反映超现代特质的身体,充分反映出身体轻盈和优雅的气质。
“轻”之崇拜始自1980年代中期,低脂、低热量、标榜无胆固醇甚至零脂肪的产品挤入市场,深得消费者青睐,因为对于超重的恐惧触及了所有人,无论男女。尽管如此,而今肥胖者在总人口中的比重却大大超出过去。美国三分之二的成年人体重达到肥胖或超重,超重儿童在二十年里增加一倍。这种情况下,近年来开始出现对过度追求“轻”身体的抗议,一些媒体拒绝刊载病态模特的照片,而起用“真实”女性的写真。针对如今越来越多的厌食症悲剧个案,各国卫生部门也一改长期以来“瘦”就是健康的宣传口径。但这些都不足以阻止人们想尽办法让自己变得更瘦,从而承受着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煎熬。
法国哲学家吉勒·利波维茨基所著《轻文明》,通过揭示消费主义潮流塑造畸形的“轻”崇拜,从生活消费、瘦身健康、材料科技、艺术、时尚、建筑设计、家庭与性、政治与思想等角度,分析当代世界体现出来的“轻”,进行深刻反思。利波维茨基说,长久以来,技术经济领域及思想领域都重视“重”,希望更大、更重、更有分量,但这一切在最近几十年里发生了逆转,无论物质还是思想,超轻化、微型化都更受青睐。“这是一个‘轻’扭转局面的时代,‘轻’是受人喜爱、被人渴望的轻,是梦的传送器,承载着无边无际的愿景,也承载着可怕的危机。”轻的影响力表现在时尚、设计、装潢、建筑和前面提到的人的身体等领域,其核心就在于如何摆脱一切成见、一切既定的规则和文化限制,轻被等同于自由,轻盈飘逸,让人欲罢不能。
利波维茨基希望人们意识到,融入了“轻”的文明(简称为“轻文明”)可以象征一切,“唯独不能代表轻松的生活。因为诚然社会上的种种规约都日渐宽松,但生活本身却更加沉重。”轻的理念带来的美好感觉,往往代表着巨大的不稳定,而轻的设施似乎与互联网文化、互联网商业的重要特质(不稳定)一样,并不能让人深感放心。轻文明成为流行标志,最重要的还是因为过去几十年来,消费资本主义对于经济和文化的重新塑造,“以诱惑、轻浮、样式的不断更新为根本运作方式”,物品和文化都不再主要反映其内在价值,而是需要最大限度地承载趣味,“有的是一种包裹在消费品上的跨美学的轻”。
轻文明“是在肤浅的逻辑下系统化运作的一种经济”。正因如此,在艺术领域,人们更喜欢游戏、嘲讽、笑话、滑稽等形式或内容。书中不无讽刺地指出,很多人热衷谈论信仰,其实是将信仰等同于可通过一些花费时间较少、仪式化很强的活动,来完成一种刻意的自我欺骗。多数消费者的喜好不是基于需要,而是时尚、“新品”。一个所谓不落伍的消费者,其实就是不断竭尽所能去证明自己在收藏体验,以此暂时忘却生活中困扰自己的其他问题。
当轻文明理念传播到一个阶段时,会出现少部分人对于追逐消费体验的怀疑和反省。“消费主义肥胖的消肿酝酿着一种新的救赎,‘更少、更好’,速度慢一点,东西少一点”,推崇共享和互助,比如避免浪费、以租代买、以修代弃等。这些做法和想法尽管仍遵循消费主义的一贯逻辑,却有助于消费者摆脱重压,当然,更“轻”的购买往往意味着需要消费者掏出更多的钱。书中谈到,对于物质之轻的追求,从十九世纪企业家和发明家开始用更轻更坚实的材料替代过去更重更丑陋的材料,到二十世纪下半叶大行其道的塑料产业,再到之后更轻的合金材料、卫星材料,直至由晶体管、硅集成电器、微处理器等革新技术引领的微型化革命,以及今天仍热门的纳米技术概念。未来,人们将借助更加细小的构件完成人的肌体和功能的重建。
物质之轻能让人们获得更好的生活?答案并不确定。正如过去曾一度被认为可以拯救世界环境的塑料产业,后来被证明加剧了环境污染。微型材料及其背后的信息通信技术的能耗也相当惊人,“轻”和“重”的概念就这样在悄然发生置换。在生活方式和生活理念领域,轻主要指突破文化和规则限制,最典型的就是“摆脱禁令与禁忌的负担,自由地享受肉体的快乐,活得洒脱、自由,更加放松”。但让很多年轻人困惑的是,他们所理解的“轻”,更多地出现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即最大限度的放纵,以获得最多的“酷”,但在今天,文化和规则限制相比那个时期明显增多,人们开始被迫承认,在技术压倒人文的时代,“对未来的恐惧、就业的不稳定化、大规模失业以及随之而来的自卑、羞愧等情绪纷纷出现”,这让人们全天候处于严重不安,制造出空前的压力感和不安全感,轻的理念显然不能帮助困境中的我们获得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