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思迅捷、被惊为天人的俳谐奇人井原西鹤,晚年专注于小说创作。
井原西鹤的“好色物”系列八种,近由学林出版社出版:《好色一代男》《椀久一世之物语》《好色五人女》《好色一代女》《男色大鑑》《色里三所世代》《好色盛衰记》《西鹤置土产》。
■施小炜
提起井原西鹤,我敢说:此公简直就是“一个传说”。我甚至觉得,说此公是一个“传奇”、乃至是一个“奇迹”,似乎亦未始不可。
活跃于江户时期的难波(即今大阪)才人井原西鹤(1642-1693),是自紫式部(约937-约1014,《源氏物语》的作者)以来日本最伟大的小说家。
七步成诗、捷才傲世的陈思王曹植在追念王粲的《王仲宣诔》中极口颂扬这位挚友的文思迅敏,赞他是“文若春华,思若涌泉,发言可咏,下笔成篇”。然则比起王粲的敏才来,西鹤在某种程度上还可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呢。
西鹤原先是一位著名的“俳谐师”。按“俳谐师”,当时的日人亦称之为“业俳”,即以“俳谐”为业的文人,借用学者加藤周一的定义就是:“采取连歌形式、以谐谑讽刺为内容,吟咏民众日常生活之专门家”。“连歌”这种诗歌创作形态或当起源于中国的“联句”,系由不同的人分别咏诵和歌的“上之句”和“下之句”。二人联句,一来一往即告成篇、不再恋战的,叫“短连歌”;多人联句,如曲水流觞、再三再四续句连篇的,叫做“长连歌”。依据日本学界通说,这种众人合作、联句赋歌的文学形态,原本可说是一种文艺游戏,它始兴于镰仓时代(约1185-1333),大成于室町时代(1335-1573)。而所谓“俳谐”,则不妨说是“连歌”的诙谐搞笑版,谑浪笑傲,平易亲民,因其门槛低,便于下里巴人登堂入室,故其普及程度之高,较之于我国的联句,远远不可同日而语。
由此我们可知,俳谐本是一种“集团文艺”,系由多位“业俳”乃至业余爱好者(当时称作“游俳”)共同参与、集体创作的文学形态,而这种多人会集一堂、在“点者”(点评人兼主持,由“俳谐师”充任)引导下、仿佛击鼓传花一般上家唱下家和的“集团文艺”在整个德川幕府二百六十五年间,就流行程度而言始终雄踞“汉诗”“和歌”(长歌·短歌·连歌·川柳)“狂诗”“狂歌”等各类诗歌形态的盟主宝座而不遑多让。西鹤自己就曾于宽文13年(1673)6月在大阪的生玉神社南坊召集了一百多人联句群吟,一气咏出了“万首俳谐”,勾勒出江户文学史上的一道壮观而别致的风景。事后还结集出版,书题就叫做《生玉万句》。纵览大洋东西、赤道南北、华夏欧美,似这等由多人集体参加、咸与创作的“集团文艺”,且能雄踞主流地位、融入日常生活的文学现象,只怕为日本所独有,鲜见俦类侪偶。作为社会现象,或当目之为日人民族性的发露、体现亦未可知。
事实上“俳谐”还不单单是群舞群飞的“集团文艺”,同时也可以是俳林高手完美展示其个体才华的独角戏台、“独擅场”。西鹤之世,出现了一种叫做“矢数(大矢数)俳谐”的创作形式,它并非由多人联句,而是采取由单独一位“俳谐师”“独吟”的方式,连续吟咏一整天甚至一昼夜,竞争吟出句数的多寡。这种玩法其实就是由井原西鹤本人首创的,他曾于延宝5年(1677)3月在生玉的本觉寺当着“指合见(监督有无吟出败笔拗句的裁判员)”和“执笔(文字记录员)”的面,一昼夜间独吟俳谐一千六百句,平均每分钟作句一首,是为“矢数俳谐”的滥觞。5月里以《俳谐大句数》为题正式结集刊行。然而未过半载,就在当年的9月份里,一位雅号叫做月松轩纪子的俳谐师便在奈良极乐院一昼夜独吟了一千八百句,打破了西鹤的速吟记录,而且他也于翌年正式结集出书,题做《俳谐大矢数千八百韵》。继而在延宝7年(1679)3月间,又有一位仙台的俳谐师大淀三千风,于一昼夜间吟出了三千句,再创新纪录。他也结集出书,题为《仙台大矢数》。同行们显然是在叫阵搦战,更有看笑话者撰文谈及此事,对西鹤语多奚落讥讽。西鹤心下自然不平,志在夺回王座,遂于翌年即延宝8年(1680)6月3日,再度在生玉神社南坊招请来多位俳谐宗匠,单是各类勤杂人员就动员了五十五人,这次他于十二个时辰之内完成了独吟四千句的壮举,算下来每分钟连吟两至三句。才思之迅捷,胜过电光石火,举世无对,被惊为天人下凡。而最最逆天的,还当数贞享元年(1684)的那一次,这年西鹤已经年届四十有三,6月5日这一天,他再度挑战自己保持的速吟记录,在摄津住吉大社前用了一昼夜的时间竟然独吟出了两万三千五百句,创下了空前绝后的历史最高记录,平均每三秒钟便吟出一句来,尽管预备了四位“执笔”,却也个个手忙脚乱,根本来不及记录内容,只能划短线记数了事。当天并有谈林派俳人小西来山等数位名家临场见证,甚至还专程从江户请来了俳圣松尾芭蕉的高徒宝井其角(即榎本其角)担任监场人,众目睽睽不设死角,以示童叟无欺。西鹤从此自号“二万翁”,显然将此事视作其人生的一大壮举,甚为自得。
大约是西鹤磅礴浩荡的气场,令众“业俳”们彻底领教了他排山倒海雷霆万钧的实力,由衷折服,自知不敌,可谓“西鹤既出,谁与争锋”,自此以后再也无人敢登台叫板,陪西鹤先生玩“矢数”了。只可叹这“矢数俳谐”就此惊鸿一现,从俳谐史上消踪匿迹了。固然,如今就连“俳谐”自身,也早已化作历史陈迹了。
而早在完成这次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之前两年,西鹤就已自费出版了第一部小说,题为《好色一代男》,获得如潮佳评,令他声誉鹊起。再次推出第二部作品、短篇小说集《好色二代男》时,便有书商主动赞助、出资刊行,用不着他自掏腰包了。自此以后,他便远离了俳谐,专心致志于小说创作,从四十一岁起直至五十一岁去世为止,十年间共计创作小说二十四种,堪谓多产。而令他专注于小说、不再分心旁骛的另一个理由,据说与这位传奇人物在文学创作上一次罕见的挫折有关。
贞享二年(1685),也就是创造了二万五千三百句俳谐速吟记录的第二年,风头正盛、气宇轩昂的西鹤接受名重一世的净琉璃演员宇治加贺掾约请,为他写一个净琉璃脚本。此事的缘起乃是因为加贺掾的徒弟竹本义与恩师反目,闯出师门,出走大阪,在道顿堀开了一家净琉璃戏馆,唤作竹本座,请来挚友、大剧作家近松门左卫门为自己写了一出新戏,叫做《出世景清》,首演大获成功,声名大振。忿忿不平的加贺掾急于教训逆徒,遂也请友人西鹤帮忙写了个新剧本《暦》,专程从京都西下大阪,对垒搦战昔日的高足,不承想竞演的结果却是师父败北、徒儿完胜。这下子形势逆转,西鹤领教了近松门左卫门的才华与实力,虽然他随后又写了一出净琉璃《凱阵八岛》,但自觉写戏的才华终究敌不过近松,遂断了染指戏剧的念头,从此一心一意埋头于写小说了。
西鹤的小说在当时有个专门名称,叫做“浮世草纸”。所谓“浮世”自然指的就是现下的现实社会,而“草纸”,原系“册子”一词的讹音,系用假名书写的“物语、日记、和歌”之类的总称——当时日本人把小说就叫做“假名草纸”,因这类作品皆以“假名文”而非汉文写就的缘故——二者合在一起,意即“描写当下红尘俗世男男女女种种生态的小说”。西鹤的浮世草纸按题材不同,习惯上分为“好色物”、“武家物”、“町人物”、“杂话物”等四类。所谓“好色物”,翻译成现代语言其实就是“恋爱小说”,“武家物”系武士题材小说,“町人物”指商人题材小说,或类乎今天的“经济小说”,而“杂话物”则将无法纳入上述三类的小说统统囊括在内。
西鹤的故事和人物,往往漂移于正统意识形态的边境,动辄便会游离出界,但却每每有着真实事件为其粉本,可以说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德川江户的社会现实,至少可以从中一窥当时社会现实的影子,虽不可——其实也无须——当作历史书去阅读,却也是帮助后人认识、理解那个时代的好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