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君里全集》
李镇主编
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
■厉震林
名人全集,已如满天星星。且不少全集均经过修正、修订和修饰,为尊者讳,为己者美,已是“粉墨登场”,甚至与本人“判若两人”。而近期出版的八卷本《郑君里全集》,则若“素颜”“美人”款款而来,让人“惊艳”不已。
“惊艳”之一,该全集竟收录了郑君里揭露其他艺术家的“大批判”文章,例如第三卷有《不是“教条主义”是反党》《谈石挥的反动艺术观点》。这可是石破天惊,这不是有损郑君里的“光辉形象”,甚至成为他的“历史污点”吗?显然,编者是企望还原和展示历史真相。郑君里与同时代其他知识分子一样,有着那个时代的集体有意识和集体无意识,也许他是真诚的,或许他是为了响应号召,甚至仅仅是应付时局。在那样一个时代他有如此言行,与时代构成一种互动,从史学角度而言,他个人无需负全责,却是需要后人总结和反思的。更重要的是它留存了一个知识分子思想活动的真实“标本”,编者称,他撰写的批判吴永刚和石挥的文章,“是他在巨大政治压力下内心纠结的产物。征得家属的同意,《全集》一并将其收于附录之中,这将有助于我们更加完整地认识那一代知识分子真实的历史境遇和心灵轨迹。”大气哉其家属,郑君里的嫡亲子女确实令人钦佩。这其中也包括郑君里的两篇自我检查文章:《我必须通彻地改造自己》《郑君里同志错误文艺思想自我检查》,从而也使该文集的意义超越文化史,而有着政治史、社会史、文化生态史、生活史的价值。
“惊艳”之二,该全集有着许多“残篇断简”,它以照片的方式摄录书中,也许已经不知它的出处,目的何用,意义何在,却是如同考古的“破罐碎片”,成为发现历史真实和记忆的“物证”,以及探索历史内涵的“入口”和路径。它包含有一定的历史和艺术信息量,甚至如同编者所言的“有很多有趣的、隐秘的、令人惊讶的内容等待着读者们去挖掘”。此种全集编辑体例颇为罕见,一方面它可谓真正的“全集”,传主所遗文章全部收录,不管是正面的或是可能有损“形象”的,这是传主所经历的全部文字及其思想历程。只是需要关注的是,有的可能只是涂鸦,并未经过深刻思虑,因此,学界解读时应避免“过度阐述”或者“暴力阐述”;另一方面则是一个“空筐结构”,“空留”一些“残缺”以及“悬念”,吸引读者尤其是学界人士的“好奇”,甚至唤醒“文化考据”的兴趣。全集收录有《郑君里自编年表》,乃是根据他的手稿整理而成,记录了郑君里自1911年12月出生到1967年12月8日接受隔离审查之间的所有重要事件。由于处于特定历史时期,自编年表中对部分人物和事件的评价有着一定局限,但是,其总体是真实可信的,尤其是该年表包含有颇多文化和历史“秘密”,具有较强的文化史学价值。编者阐释道:“例如抗战时期国民党影剧机构的工作方法;《武训传》半成品的转手经过;上海电影制片厂分厂的细节;等等。我们相信,哪怕是看似琐碎的一些小秘密也会令电影史学家们感到惊艳,比如1943年正月初郑君里失业一个月,有朋友托夏衍借给郑君里一百元钱救急,让他度过了最为窘迫的日子,此后他得知那位‘朋友’就是中国共产党,这可能不是学术的信息,但从另一个角度看,也许又是最鲜活、最有学术价值的信息,因为它从无人知晓的私人角度向我们揭示了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真实处境和历史选择。”如此年表,颇值得一读。
“惊艳”之三,全集揭示了艺术家背后的理论家身份。郑君里以导演身份闻名,他导演的《一江春水向东流》《乌鸦与麻雀》《林则徐》《聂耳》等名动天下,鲜为人知的是他也是一位建树甚多的理论家。有朋友在我办公室见到浩荡八卷本《郑君里全集》,惊叹道:“一个导演,写了那么多书啊!”尤其令人“惊叹”的是,中国最早版本、后来被奉为“斯坦尼表演体系”圭臬的《演员自我修养》,竟然是郑君里翻译的。郑君里出身寒门,虽然上过南国艺术学院,但此校谈不上正规高校,他硬是通过自学掌握外语并首译该书。他是一个思想家型的艺术家,正是凭借一种卓越以及敬业精神,在艺术创作过程中发现困惑,转身求诸理论,形成了理论与创作之间的良性互动,既成就了一代艺术宗师,也成为中国现代戏剧电影理论的开山鼻祖,以及表导演学术的集大成者。他早期主要从事外国经典戏剧理论及戏剧史的翻译和研究,中期则热衷于表演艺术理论,后期则集中于电影导演艺术研究。其学术转型基本与他的创作活动变迁一致,说明他的理论乃是“经世济用”,而他的创作又极大丰富了他的理论,最终使郑君里成为艺术思想者。从他身上可以得出一个基本原理:伟大的艺术家,大多是伟大的思想家,在艺术的云端,创作与理论并不矛盾,而是共生共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