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小立
苏州大学王迈教授在中文系,乃至整个苏州大学及前身江苏师范学院,被称为有魏晋名士风度的学者,也是“中文系的良心”。我因为是其他学校分配入校的外来户,又不在同一院系,平时罕于出门,又怯于交际,在苏大任教了许多年,一直愧无耳闻。
2001年2月5日,我去苏州乐桥的古旧书店淘书。那时候,古旧书店完全不是现在这样考究,但古书、旧书和民国时期的旧期刊极多,且价廉质优,在国内文史界亦名声极著。我一周常常去两三次,颇有赴约会之意。那天一切照常,约会的自然还是旧籍。记得买了两本书,一本大约是《中国现代文学社团辞典》,另一本是安徽大学历史系沈寂教授的《时代碣鉴——胡适的白话文·政论·婚恋》,共计两元。付账时,营业员旁边坐着的老者拿起《时代碣鉴》。
这位老者已经在营业员边上坐了许久,大概是因为耳背,他们聊天的声音比较大,在安静的书店里煞是惹人注意,我内心里也还生出些许反感。此时老者不由分说,拿起我已经付账的书,任意翻动,更使我的反感陡增。
老者似乎随意停在其中的一页,然后指着一个名字说:“这就是我”。声音还是那么大,但情绪仿佛是平静的。
我那时眼睛好,很远就能看到“王迈”两个字,但还是凑过去,再看。
我能用什么词来形容此刻的震撼呢?过去我们都知道“肃然起敬”这个成语,甚至可以追索它的渊源,将《世说新语·规箴》“弟子中或有堕者,远公曰:‘桑榆之光,理无远照,但愿朝阳之晖,与时并明耳。’执经登坐,讽诵朗畅,词色甚苦,高足之徒,皆肃然增敬”背将下来,但真的身临其境,才能真正感觉到这个成语给人心灵的撞击。
一个历史人物忽然从书中走出,近在眼前,就仿佛是去陵园扫墓,清扫、献花,凝望、回忆,再三而鞠躬后,突然逝者从墓中走出,伫立在那里,衣着随意,表情坦然,完全不顾你的惊讶、惊悚或者惊诧,平静、自然地望着你。
我当时的表情可能就是半张着嘴,痴痴地盯着老者,再看看书中铅印的名字,如此这般,往复凡几。不是一句话没有,或一句话说不出,是根本没有说话的能力。
我已经不记得我们是怎么开始聊起来的,只记得是坐在楼梯口的长椅上。询问学脉出身是必不可少的程序,当然是他问的我。我还沉浸在这个“历史人物”所营造的氛围之中。
沈寂先生《时代碣鉴》是在论及1946年12月24日在北京发生的美国大兵强奸北大先修班学员沈崇的“沈崇事件”时提到“王迈”的,书中根据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所藏胡适档案录下了部分王迈致胡适信函的内容,其中质问云:“你说东单事件是法律事件,可是这个法律事件,是由政治问题发生的……这个恐于您社会贤达的令誉少有影响。”信里还引用《孟子·离娄上》之章句,为学生的抗议游行和罢课辩护。他说:“生嫂溺援之以‘手’,为‘救人’,无暇思及亲授不亲授的礼教戒条。若以此解释罢课游行事件甚为恰当。”
1947年到2001年已经五十四年过去了,王迈先生谈起胡适还是恍如昨日。具体的来龙去脉他没有多谈,可提到胡适便双眸通透,时有闪光。
就这样聊着,不知不觉已经走下楼,站在书店门口继续聊。然后推上自行车,走走停停。2001年,我刚开始关注胡适,发表过两篇习作,只能算是略知胡适其人。不过,王先生这么多年似乎没有遇到对胡适感兴趣,又肯怀着崇敬之情倾听他讲掌故的人,话匣子一旦打开就不容易刹住。到了十字路口,又聊了一阵,他总结说:“胡适那时的日子可不好过啊!”然后是一声长叹。我们握别,各自骑车回家。
后来我了解到,王迈先生是在致信胡适不久就投奔了山东解放区的,随后跟着部队南下,转入苏大前身江苏师院中文系教授古代汉语,成了音韵学和训诂学的专家。
第二天,我写信给北京一家杂志的编辑,准备给王先生作一个有关“沈崇事件”前后的口述,希望得到杂志社的支持。编辑回信说,杂志社对此很感兴趣,让我尽快完成。
一周后,我下午到学校上课,顺便去拿邮件,就在信箱外的通告栏上,看到一张讣告。上面说,王迈先生于2001年2月10日去世,享年七十八岁,告别仪式就在今天下午举行。我不可能临时请假去参加,就这样,没有能见王先生最后一面。
据说,王先生是心脏病突发而辞世的。因为身体一向硬朗,又无心脏病史,家中并无急救药品,家人只好拨打120,但在医院救护车到达之前,已经离世。这个消息让我至今还感觉无限后悔。没有能尽早作口述只是其中之一,我实在后悔买有关胡适的书,触发王先生集聚内心五十多年的感慨——太过兴奋,或许也是导致他心脏病突发的动因。
往事如烟,一晃十五年,我现在还不确定,自己能不能算是王先生晚年交的最后一个后学小友?谨此记录一段往事,藉以纪念王迈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