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顽主,曾亲历过上世纪八十至九十年代文化急剧变迁的人们大多还记忆犹新。京味十足、带点不正经痞味的王朔给素以道貌岸然著称的当代文坛带来了罕有的新气象与新格调。他在叙述故事时不但没有前辈作家中正平和的气度,缺乏文以载道的远大抱负,而且不时地耍贫嘴、瞎调侃,以幽默的口吻谈天说地,指点江山,对一度被尊为崇高神圣的事物不屑一顾,竭尽戏谑嘲讽之能事。此外,在拆解崇高面具时,王朔采取的姿态并不是高高在上的俯视,而是放低身段,让自己也一并成为火力攻击的目标。他笔下创办三T公司的于观、杨重、马青等人遭遇了诸多荒诞不经的喜剧性事件,他们的种种弱点缺陷也成为作者嘲讽的材料。
时光荏苒,王朔笔下的顽主们纷纷老去,淡出江湖,但不能由此推定京城里的顽主已断子绝孙。有道是江山代有才人出,七零后作家石一枫近年以其诸多京味十足、风趣幽默的作品让人刮目相看。他眉飞色舞地讲述着新时代的诸多故事,十多年前写的《不准眨眼》已是初露锋芒,早有批评家将他视为王朔当仁不让的继承者。
作为生于北京长于北京的原住民,石一枫有着其他从外省漂到北京的作家难以超越的优势。他的代表作之一《恋恋北京》中结尾的那几句话无疑道出了他对母城的挚爱:“北京,你不再繁华得六亲不认,不再古老得千秋万岁,你有了生命,你是我沧桑的不老的情人。”他笔下的人物并不成天愤世嫉俗怨天尤人,气质上没沾染多少装逼的文艺腔,平日里沉溺于世俗生活的享受中。在性爱上他们也与前辈顽主一脉相承,虽然并不禁欲,时不时意淫一把,但轻易绝不出轨,恪守着如不欲明媒正娶则不滥情忽悠的市民道德,《恋恋北京》中赵小提与北漂女孩姚睫间那种发乎情止乎礼义的关系再鲜明不过地展示了这一清教主义的做派,里面有的是几分温情的迷惘、温暖的感伤,再加上纯真的暧昧。但细细辨析之下,不难发现石一枫笔下的人物与其前辈相比还是有着不小的差异:他们为人处世似乎少了昔日顽主的那份锐气,那种决绝,那种玩世不恭的刻毒。在某种意义上,他们可视为新世纪退化版的顽主。
如果仅止于此,石一枫只是个神情亢奋、活力四溅的故事叙述者,将永远匍匐在王朔的阴影下。然而,他近期作品中呈现出一个新的维度,那便是在众多当代文学作品中久违了的强烈而纯正的道德感,这也使他最终与王朔划清了界线。《营救麦克黄》中的颜小莉是孤身漂泊在北京的外省女子,上司黄蔚妮对她有知遇之恩。一次她陪黄蔚妮寻找丢失的宠物狗麦克黄,途中一个小女孩被撞伤。如果不进行手术,她将终身残疾,而女孩家因贫困恰恰凑不齐这笔钱款。颜小莉出于底层小人物惺惺相惜的正义感,认定她们对女孩受伤负有责任,因而不惜与黄蔚妮闹翻,以近乎极端的手段从她手中搞到了这笔救急的手术费。尽管细究之下,颜小莉的行为隐含着对中上层精英敌视报复的深层动机,但其道德感不得不令人感佩。而《地球之眼》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可视为前者的姐妹篇。主人公安小男出身贫寒,不谙世事,但对道德沦丧的世道难以释怀,一心寻求有效的解决方案。他不顾个人安危,将老板李牧光非法转移赃款的劣迹曝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和颜小莉一样,他依旧穷困潦倒,但却罕见地保全了人格的诚实。
在新近问世的长篇《心灵外史》里,主人公杨麦寻找误入传销陷阱的“大姨妈”构成了叙述的主线,活色生香的当代生活场景俯拾即是,但作者并不单纯在猎奇,他开始触及人物灵魂间的幽暗区域。在那动乱年代“大姨妈”曾有意无意间揭发杨麦家私藏字纸而使其母亲落难,她一直为之愧疚。当杨麦被传销人员囚禁,生死攸关之际还是她挺身而出救了他一命,藉此补赎往日的罪孽。这里底层人尚未泯灭的道德感闪烁出人性的尊严与高贵,也成了其最终的精神归宿。石一枫对伦理主题的执着让人联想起康德的话:“有两样东西,我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们在我心灵中唤起的惊奇和敬畏就会日新月异,不断增长,那便是我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而石一枫近作的意义于此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