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戏醉墨》
刘子枫口述
陆其国编撰
人民交通出版社出版
刘子枫在电影《黑炮事件》中饰演工程师赵书信
本书是表演艺术家、第六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男主角奖获得者刘子枫的首本传记,记录了刘子枫一生从艺的传奇经历,分享了《黑炮事件》《天狗》等影片拍摄的台前幕后故事。除了影视,刘子枫在话剧、书法、绘画、根雕等多个艺术领域都有着非凡的建树,是影视界全才艺术家。
编撰者陆其国是文史学者、作家,擅长非虚构历史文体和随笔的写作。
电影《黑炮事件》成就了我
影片《流亡大学》拍摄将告完成时,我们还在广西鹿寨,那天我突然接到了一个长途电话,是西安电影制片厂邀请我拍电影。
从广西回到上海,一踏进家,果然就在一大堆邮件中,看到了从“西影”寄来的电影剧本,里面还附了封信。信中说,现在寄给我的这个电影剧本,是根据著名作家张贤亮的小说《浪漫的黑炮》改编、由李唯编剧的《黑炮事件》,想请我出演这部电影中的男主角工程师赵书信。
两天后的一个上午,我一个人在家,砌了杯茶,开始静下心来细读剧本。
整个戏从赵书信的一封电报引开,发生了一系列既不可思议又合情合理的事情——从此,他被怀疑里通外国,成了特嫌而被内控使用;已经发配下放,他还全然不知,还认为这是领导对他的关心。后来工厂发生大的生产事故,以为是德国专家从中破坏,大动干戈,并召回赵书信配合调查,最后赵工发现是由于我们德文翻译错误,误把“轴承”翻译成“子弹”,才是这次事故的根本原因。
戏的结尾,领导问:“赵工,我不明白,一副象棋没几个钱,你为什么要花那么多的钱发电报去找个棋子呢?”赵答:“好好的一副棋,少一个挺别扭的。”“可是你这封电报让国家受了多大损失啊!”“是啊,我以后再也不下棋了……”
我被赵书信的善良、谦卑及不公的遭遇震惊了,情不自禁地哽咽抽泣起来,索性放下剧本,让自己哭个够,等心中的憋屈释放之后再接着看。就这样,整整一个上午,才把薄薄的《黑炮事件》剧本看完。如此激动地看剧本,我还从来没有过,我的艺术直觉和灵感在告诉我:“剧本好!角色好!此时不接,更待何时?”
第二天,我就和“西影”联系,说我非常喜欢《黑炮事件》和赵书信。他们也很高兴,请我尽快前往“西影”商谈开机拍摄事项。
我从上海乘机到了西安,一出机场,我就迫不及待地对前来接机的制片说:“请尽快安排我和黄建新导演见面。”
第二天一早,我刚起床后洗漱完毕,就听见有人敲门。开了门,只见门外站着一位黑发微卷、肌肤白净、文质彬彬的小伙子。我还以为是来叫我去吃早饭的,不料他先开口道:“刘老师早上好!我是黄建新。”“啊!你就是我急于想见的导演黄建新?”
我连忙把他请进房间,还没等他坐定,我们就聊开了,从剧本到角色,从角色到感受,所谈内容都是围绕着《黑炮事件》和赵书信。而且这一聊上,竟然都停不下来,如果不是后来剧组的同志来叫我们吃午饭,恐怕还会一直不停地聊下去。
这是一个平均年龄还不到 三十岁的摄制组,都是年轻人,从导演、摄影、舞美、灯光、服装、化妆、道具,都是第一次独当一面。黄建新是第一次执导,王新生和冯伟是第一次掌机摄影,副导演杨凤良、美术刘邑川、灯光赵北光等,都是想将多年积累的才华和想法毫无保留地投入到《黑炮事件》这部影片的年轻人。演员阵容:请来上影厂老演员汪漪演党委书记,西影剧团的高明演厂长,杨亚洲演技术员,还特别请了德国演员盖尔哈德· 奥尔谢夫斯基加盟,更增添了影片的真实感。
下午,我和从兰州请来演我“媳妇”的女演员试了镜之后,当天我就返回上海,准备直飞大连,随即开机。
1985 年,电影《黑炮事件》的拍摄,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一段拍片经历。当时我们摄制组住在大连军人俱乐部,大食堂的饭菜极简单,由于劳动量大,也没钱吃好的,两个月下来,小伙子们个个面带菜色。住的房间也不隔音,黄建新导演就住在我隔壁。每天晚饭后,我都能听到隔壁房间导演和各部门主创人员研究讨论第二天的拍摄内容。我睡了一觉醒来,还能听到他们激烈的争吵和开心的大笑。我看手表,已是凌晨两点。第二天,拍片现场,个个仍是生龙活虎、活蹦乱跳。我想,他们哪来那么充沛的精力啊?生活条件艰苦,艺术创造愉快,这就是《黑炮事件》摄制组的精神写照。
当时,以吴天明厂长为首的西影领导们,起初并没有把这帮年轻人太当回事,心想给你们几盒胶片去折腾吧,省得在家给我闹事。没想到第一批样片送回厂里一看,从画面到色彩,再看演员表演,引起了吴天明的惊觉;再看第二批、第三批样片,吴天明坐不住了,立即带上厂里的慰问品和慰问信飞往大连,直奔现场。当他看到这群又黑又瘦的子弟时,这个堂堂的西北汉子鼻子酸了。所以后来,当《黑炮事件》受阻不能发行时,他会拼命为此片奔波告求,为保护黄建新、为《黑炮事件》的放行、为中国的电影事业,他尽到了一个厂长应尽的职责。
我在这部影片中,对表演的追求及艺术实践,也得到了从未有过的淋漓尽致的发挥。经常是对一个镜头的表演我有好几种演法,别的演员多半是拍几条都是一个样,等于拍一条,我是每拍一次都争取有所不同,争取给导演最后剪辑有更多的选择余地。虽然组里也有片比限制,但是导演总是对我网开一面,甚至拍完一个镜头后还问我,还有想法吗,有就再拍。摄影师也不限制我位置,跟着我拍,他们都给我提供了最大宽松度。我想,导演、摄影师和我三者之间,如果没有对角色统一的理解和认识,没有充分的相互信任,这种艺术创造气氛和人际关系是不可能形成的。
赵书信这个典型的艺术形象,是我电影艺术生涯中不可重复的角色。这个切中时弊、寓意深远又黑色幽默的好剧本也是难得一遇。更庆幸的是又让我遇上了黄建新这样思辨敏锐、手法新颖的导演以及他得心应手的创作团队!简直是不可想象,一种天意竟在 1985 年西影厂的《黑炮事件》剧组里发生了!记得我荣获“金鸡奖”最佳男主角称号后,好多朋友都这样对我说:“刘老师,你运气真好,好剧本、好导演、好角色和好的创作团队,都让您遇上了!”
的确,这样的好运——“《黑炮事件》成就了我、我成就了角色赵书信”的好运,真是可遇不可求的,可惜以后再也没有遇到过。
恭亲王爷与杨村彬先生
1979 年,上海戏剧学院在杨村彬、胡导老师的指导下,组建了一个“表演研讨进修班”,目的是想把从“上戏”历届毕业的高材生从各地召集回来,交流表演经验,进行理论总结,以便提高学院的教学质量。班上一共 二十 多人,我有幸是“学员”之一,大多是师哥师姐,也有师弟师妹。由杨村彬先生主讲,胡导老师任班主任,陈明正老师担任辅导员,师生一堂,其乐融融。
紧接着,杨村彬老师开始给我们排练由他编剧创作的多幕历史话剧《清宫外史》,剧本已经非常成熟,新中国成立前就开始演,前后已有四次演出历史了,我们现在是第五次排练演出。尽管小有删改,但基本人物慈禧太后、光绪皇帝、李莲英、李鸿章、恭亲王、寇连才等这些人物没有变,剧本精华都在。
分配角色时,我想演李莲英,但最后商定分配我的角色是恭亲王爷,这是我没有想到的,心里还挺郁闷。也许老师们考虑到李莲英又胖又高,而我显得瘦小,怕在台上镇不住那些王公大臣们。我想好吧,就演恭亲王,按照“象征着清朝的即将灭亡”的要求,我暗自用功准备着,心想我一定要演得出彩,看我能不能“镇住”你们。排练时我也不露声色。第一次连排,除了不穿戏装,主要看整台戏架子,看人物形象和人物关系的戏出没出来。首先,我把已经做好的几个塑料卷做指甲套戴在两手的手指上,其次在形体上,我是弯腰躬背手拄一个长拐杖,我让他虽然颤颤巍巍,但仍迈着八字方步要显摆王爷身份。再有我把恭亲王的语言声音处理成捏点嗓,用喉音、气音,加咳嗽,显得他中气不足。恭亲王第一次出场时,光绪和珍妃正在一筹莫展,这时候太监寇连才上场,说,皇上,恭亲王爷到了。光绪连忙说,快请,快请。光绪正想有求于恭亲王在慈禧面前作一些斡旋。紧接着,一小太监声音传出:“恭亲王到——”,随着李鸿章、光绪老师在前作陪出场,恭亲王才由众人搀扶一点一点走了出来。他一见到光绪,没持杖的手一甩,意思是:“你们让开,我要见皇上了!”大家连忙后退,剩下恭亲王一人走到光绪面前,打千叩拜时,不由一个踉跄,光绪和珍妃赶紧上前一把扶住,一旁人唯恐恭亲王跌倒,也赶紧上来扶住其慢慢坐在床椅上。
这时候,光绪说:“王爷,我遇到了难题了,该怎么办?”
我演的恭亲王倚老卖老地说:“有什么难处,说吧。”
光绪说:“军机大臣不听调动……”话刚出口,我演的恭亲王立即出人意料地大声说:“罢——免——他——!”这铿锵有力的三个字,不仅把台上的演员镇住了,而且令台下的杨先生等人也没料到。
……
看到光绪的犹豫,我知道他在顾虑太后。便又满怀信心地补充说:“太后那儿,我去说,太后她——总会给我老脸一点面子——”没想到,正说到得意时,一口痰突然涌上来,长时间地大咳,差点背不过气儿来,吓得边上的人赶紧上来给我又是捶背、又是端茶,我这个“外强中干”的大反差处理,又给台上和台下一个“没想到”。还没等他们缓过气来,我从宽大的袖口里拿出黄绫手绢,缓缓地擦了擦嘴,在众人的搀扶下下场了。
这段戏整个上场、下场,时间不长,但是我把戏做足了,既夸张大胆,又合情合理。我的表演,在一段戏中,能给观众两次意外、两次享受,立即得到了杨先生及导演组的肯定和称赞。同班学友也称赞道:“枫子你真行,没想到你能这样演!”
我走的是从外到内的表演路子,性格化地创造角色,性格化地创造恭亲王“这一个”,从彩排到公演,再到后来的北京公演,每次我要出场时,后台有事没事的都会站在侧幕边看我的表演。
杨村彬先生在全班的总结会上说,《清宫外史》这个戏,从新中国成立前到现在,他先后排演过五次,前四个演恭亲王的演员都把恭亲王漫画化、符号化了,浅了。你们这台《清宫外史》的恭亲王,刘子枫演得最出色、有血有肉、最有人味儿。杨先生说我是第一次把恭亲王当作人来塑造的,而不是以前被视为的木偶。
“上戏”的这台《清宫外史》,从沪到京得到了圈内外的一致好评,认为这台演员创造了许多不可多得的鲜明的舞台形象,这台戏的舞台魅力,在当年的话剧舞台上,成了一个闪亮的光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