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金性尧在注释《唐诗三百首》。
我认识中国古典文学专家金性尧先生,始于上世纪80年代中期,当时我在《新民晚报》主编“读书乐”专刊,几乎每周都要跑几家出版社,其中上海古籍出版社是我常去的单位。因为古籍出版社内汇聚了一批文史专家,而令我印象最深的是编审金性尧先生,他的 《唐诗三百首新注》,深受当时唐诗爱好者的喜爱,一本小书前后竟发行了300余万册。
为普及唐诗作《唐诗三百首新注》
我第一次与金先生见面,是在上海古籍出版社,当时金性尧已年近七十,但还在担任上海古籍出版社的社外编审,协助做些书稿的终审工作。我知道他学识渊博,文字又特别好,就向他致意,并请他为“读书乐”专刊写点小文章。金性尧是位精瘦而有书卷气的老人,虽貌不出众,但一接触便知其才思横溢,又有点恃才傲物的文人气质。我作为一个年轻的普通编辑向他约稿,想不到他立刻笑着应允了。
大约过了个把星期,金性尧写来了一篇谈文史的小品文《魏延无反骨》,以史实来反证过去多年流传的“魏延有反骨”的论调,认为这是读者的一个误解。金先生这篇文章简练而有新意,刊出后颇获好评。
▲金性尧赠本文作者的签名本。
关于那本《唐诗三百首新注》,我与金先生曾有过一段对话。
我问:“您怎么会想到对《唐诗三百首》作新注?”
金性尧喝了一口茶,缓缓回忆道:“在 《唐诗三百首新注》出版之前,已有好几十个唐诗选本,规模最大的是收有48000多首唐诗的《全唐诗》,当然这部庞大的诗集只有研究者才会拥有,一般读者只能看薄的选本。沈德潜编选的 《唐诗别裁集》,因选了 1928首诗,仍然不适合带在身边常备。后来又有出版社出了《唐诗三百首新编》,这个选本从今天角度看,比较‘左’,影响力当然比不上蘅塘退士的《唐诗三百首》。我因为参加过上海古籍社《唐诗一百首》的编辑工作,又在1970年代末赴昆明出席了中国历代文论选的学术会议。会上,吴组缃先生提议编一本适合广大读者阅读的唐诗选本,我在翌日碰到吴组缃先生,就谈了自己想做白话文注释本的想法,吴组缃听完,高兴地说:‘很有必要。’我返沪即上报了这个选题。”
我说:“听说您后来花半年时间为313首唐诗全部写了新的注解,又为各位诗人写了简介。”
金性尧说:“我当时查阅蘅塘退士的生平,一时查不到有关详尽资料,特别要感谢胡道静先生,他是版本文献专家,他知道上海图书馆有 《唐诗三百首》同治十二年的状元阁版本,便抱病去借出来,还有一本《名儒言行录》与《梁溪诗钞》,他亲自抄录,然后交给我。胡道静当时已65岁,比我大3岁,新注附录中所记载的孙洙简史,也是胡道静抄录给我的。”
我问:“请教您的新注有什么特点?”
金性尧侃侃而谈:“唐诗选本,历来众多,以蘅塘退士编选的《唐诗三百首》流传最广,读者最多,因其篇目选定适度而体裁兼备,所选唐诗内容丰富,作者众多,风格各异,因此我决定仍以此版本,将‘新注’在‘博而能约,浅而能切,迫而能清’方面作些努力。”
我说:“我读过您的《唐诗三百首新注》,这本书的前言是写得较长的,也反映了您新注的思想观点,比如唐诗的各种风格、各种体裁、各种人物都能兼收并蓄;又比如所选的唐诗以浅近晓畅的风格为主;还比如很注重艺术表现的多种抒情方法。”
金性尧说:“我将‘诗人小传’改为‘诗人简介’,对唐代各位诗人的介绍更为贴近其身份,我认为定语需要准确。还有我写的说明,有谈写作背景的,也有谈引述资料的,既有前人的评价,还有我个人不落前人窠臼的新释,即自己个人的独到见解。”
我说:“我个人读了这本新注,感到您的前言与您写的说明,都很有您本人行文的文字风格,简练古朴而清新雅致,这想来与您的古典文学修养有关。”
金性尧说:“我因为除了致力于中国古典文学研究,还在不断写点文史小品,因为文史小品的文字短小精致,在写唐诗新注时,我也注重了这一文字风格。我在编写这本‘新注’中比较注重写作的角度与语句的文采。”
的确,金性尧除《唐诗三百首新注》颇受广大读者欢迎外,还写了许多文史小品与文史掌故随笔,如 《炉边诗话》《伸脚录》《三国谈心录》《闲坐说诗经》《夜阑话韩柳》《饮河录》和《清代笔祸录》《清代宫廷政变录》《六宫幽灵》《奸佞春秋》《清宫掌故》等,看其著作篇名,便知金性尧精通文史,他的文笔简约而精练,经我编发的文章,几乎每一篇都不需要作修改润色,作为一个老编辑,他写的短文即是成品。
与鲁迅与周作人的交往
我在读周作人作品时,曾知金性尧亦是周作人的忘年交,便想去请教他,请他谈谈文坛往事。在他北京西路的寓所中,七十开外的金性尧讲起了他与周作人认识的一些往事。
金性尧生于1916年,据他回忆,他幼年读的是阮氏家塾,从小读 《三字经》《论语》《古文观止》,打好了扎实的古文根底,18岁即在《舟报》上发表文章。金性尧随全家迁入上海后,对文学更加专注,并爱读报刊文章。其妻武桂芳也是一位文学女性,这对年轻的文学爱好者结合后,便开始撰稿、编杂志。武桂芳跟随许广平一起搞文学工作,金性尧18岁时与鲁迅有过四次通信,他后来不仅参与编《鲁迅风》杂志,还以“文载道”的笔名写了不少文章。
▲鲁迅写给金性尧的信。
我问:“您当年的处女作与一些早期文章发表在哪些刊物上?”
金性尧找出几份旧报纸,说:“我的早期短文大都刊于上海的几张小报上,如《小日报》,就发表了我初见林语堂的短文,还有我写阿英的文章,我当时年少气盛,也写点观戏的剧评与谈书法的小品。”他顿了一顿又说:“今天观当年旧作,一是文笔太古拙,二是当时写字很潦草,报纸曾误将金性尧名字错印为金性克,从此以后,我写字就认真许多了。”
我又问:“金先生,听说您在鲁迅先生去世后,曾参加了他的葬礼?”
金性尧说:“我是和我夫人武桂芳一起去参加鲁迅先生葬礼的,后来又在1939年与许广平、柯灵等人捐款筹备了 《鲁迅风》杂志,当时的发行人是冯梦云,实际上的主编是我。这本杂志在版式与目录上都仿《语丝》,坚持鲁迅办刊时的风格,主要撰稿人是巴人、郑振铎、王统照、恽逸群等。前后办了19期。停刊后我又与桑弧办了文学杂志《萧萧》。”
我又问:“听说您的散文受周作人文风影响很大?”
金性尧点点头:“我写杂文与散文,确实受鲁迅与周作人的文章影响很大,有一段时期特别醉心于魏晋文学,后来我又从写杂文转向写散文,先后用‘文载道’与‘星屋’的笔名写了《星屋小文》《风土小记》《文钞》三本小册子。”
我说:“周作人先生读您文章后,曾说就像‘他乡遇知己’,还撰文在报上推荐过您与纪果庵的文章?”
金性尧说:“这是知堂老人抬举我了,我写的《文钞》,是他为我小书写了序文,当时令我十分感动。”
我又问:“听说您在新中国成立后也与周作人先生见过面?”
金性尧答道:“周作人曾被囚禁在南京老虎桥监狱,他于1949年出狱后来到上海,大约住了半年左右时间。我在李健吾的舅舅家见过他,还请知堂老人吃了一顿饭,同桌的还有徐訏与周黎庵。上海的小报编辑听说周作人到上海,便想请周作人先生撰稿,记得《亦报》上就刊登过周作人几十篇文章,周作人开始辟的栏目是‘隔日谈’,意思是隔天写一篇,因为受欢迎,后来又改为‘饭后随笔’,即每日一篇。我想这也解决了老先生当时手头之拮据。周作人撰写的小品用了十多个笔名,为避嫌疑。”
在中国史学界,金性尧的文学成就颇高,有“北季南金”之誉,将季羡林与金性尧并称。金性尧去世后,由其女儿金文男整理出版的 《金性尧全集》《金性尧集外文编》共13卷,收入内容按体裁、类别及写作时间为编次,包括金先生生前出版的20多本著作及已公开发表而未结集的文章,附随感、旧体诗与编辑手稿、作家小传等,颇具学术与文史价值。
金性尧先生称我 “读书种子”,令我感愧而又感激,至今回忆,仍感其教诲之恩。
作者:曹正文
编辑:朱自奋
责任编辑:蒋楚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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