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羽画赠《关羽》
韩羽先生在图上题了五个字:“韩羽画关羽”——此羽非彼羽,此羽画彼羽,有趣得紧。
关羽在中国,可谓大大有名,妇孺皆知。但仰慕者大多倒并非因为读过正史——如《三国志·关张马黄赵传》之类——而是从稗官小说、戏曲神道中来。譬如,看小说的,必知宴桃园豪杰三结义呀,美髯公千里走单骑呀,汉寿侯过五关斩六将呀,等等;爱听戏的,则必知过五关、古城会、单刀会之俦;至于求神拜佛的,那就必定知道关帝庙、拜过关老爷了。中国的民间寺庙,除了城隍庙,大约就数关帝庙多了,而关帝爷又被称为武城隍。
中国人有个传统,大凡一个人——注意:说的是一个“人”——若是出了名,常常就会被附会上许多非人的色彩。附会得愈多,时间愈久,那人就愈具有神性而失去了人性。譬如关羽,若是读史,翻翻陈寿的《三国志》,就会知道,关羽不过是个亡命之徒,投靠了不爱读书、以织席贩履为生、又乘乱世聚众举事的刘备,二人便“恩若兄弟”。随着刘备的势力越来越大,占了巴蜀,称王称帝,关羽的官衔在蜀国也越来越大。但在史书的叙述中,关羽不过一介武夫,并非神人。他有勇力,能打仗,刘备倚为肱股,但也傲慢、无谋,终于失荆州、走麦城,被孙权擒获,将他及他的儿子关平一道斩首。
关羽的“神性”是后来附加的,由明至清,层层加码,而且愈加愈邪乎。这也是历来统治者用以治民的花样。一个人死了——哪怕是曾经久历沙场或辅保朝纲的武将名臣——就没有用了。但若将他神化,就可以继续发挥作用。至于想要他发挥什么作用,全在后世统治者的需求。
譬如对关羽,就为他独标一个“义”字。韩羽先生画过多幅关羽,有一幅便调侃道:关云长的“义”,有点像贾宝玉的“情”。贾宝玉固然钟情于林妹妹,但也用情于宝姐姐,甚至“情”及晴雯、袭人,故曰“情种”;关云长固然义扶刘汉,但也义释曹操,可以称为“义种”。这一比较式的调侃,颇好玩儿。可以补充的是,只有成了“种”,才有普遍性。如果只是对刘备讲“义”,用处不大,若是只要是主子、是哥们儿都讲“义”,那就大可以派用场了。弄个神庙把他供起来,就像竖起了一根标杆,要人人效法。这办法后世一直沿用,即便没有了神道,也可以有其他名目——同样起着标杆的作用。
关羽作为一根标杆,他的作用便普遍化了。君臣有义,朋友也可以有义;富人有义,穷人也可以有义;男人有义,妇人也可以有义;甚至一条家犬也可以成为义犬。一根标杆普遍化了,也就可以超凡入圣,具有了“神性”。关羽之被褒扬,被神化,被到处立庙,便经历了这样一个过程。
这种神化的伎俩,其实并不难戳穿。皇帝,可以原先只是个混混儿、流氓或叫花子,一旦当了皇帝,便立即贵为“天子”,超凡入圣了。但知道根底的依旧不屑。元曲家睢景臣的套曲《汉高祖还乡》便把刘邦的身世一通数落,剥去了帝王神圣的画皮。关羽被神圣化,只要读几本史书,也便昭然若揭。只不过一般小民,不会去追根问底,见了菩萨就跪拜、就烧香,因此关帝庙的香火,自明清以后未曾断绝。
韩羽先生多次画过关羽,每一幅都有他一个角度,一番用意。那幅《〈虎牢关〉揣想》,是说刘关张三英战吕布,吕布寻思自己以寡敌众,不亦勇乎!刘关张则想,我等同仇敌忾,群策群力,鸣鼓而攻,前赴后继,不亦勇乎!设如时异境迁,分化组合,安知此时之是非与彼时之是非,又当如何?他那幅《历史像个小姑娘》,是说戏曲《单刀赴会》让关羽出足风头,但细查史书,却是鲁肃不听劝阻,慨然前往会羽。那么单刀不单刀休去管他,那“大江东去浪千叠”,赶去赴会的却是鲁肃无疑。戏文就是戏文,关老爷的丰功伟绩其实是靠不住的。
至于他赠我的这幅《关羽》,画面关羽竖眉立目,捋须端坐,周仓持刀,侍立于旁,题款只有“韩羽画关羽”五字。究竟是什么意思?不便悬揣,只是觉得,这时的关羽已为官封神,不但凤眼圆睁,捋须端坐,一派官气;还有侍卫持刀在侧,更多了骄气和脾气,弄不好便被他一声怒吼,拉下去砍了!看来,韩羽老哥对这超凡入圣的关帝爷也无甚好感。关羽不曾神化之时,还能画画虎牢关,画画单刀会,画画华容道,一旦超凡入圣,横也不是,竖也不能,只好留白不题,把画中之味儿留给我思量了。而我,也是端详此画20多年,才好像悟出他那一点灵犀,还不知对是不对?谚云:
一表堂堂,二目无光,三餐不食,四肢无力,五官端正,六亲无靠,七窍不通,八面威风,久(九)坐不动,十分无用。
其关羽之谓耶?其一切人间神之谓耶?
作者:陈四益
编辑:周俊超
责任编辑:朱自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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