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今年91岁,仍然坚持每天伏案写文、翻译;她的儿女都不在身边,但坚决不请保姆,生活起居一概自己料理——她就是萧乾先生的夫人:文洁若先生。
没有见过文洁若先生的人,很难想象她的精气神有多足。我有幸聆听文先生的教诲,与她相处的每个瞬间,都能感受到文先生十足的精神气质。如果要用一个字来形容文洁若先生的精神品格,我想应该是“真”。
真诚
那是一个阳光朗照的春天,我第一次拜访文洁若先生,带着淘来的《我与萧乾》《俩老头儿》请她签名留念。文先生见是两本旧书,就对我说:“你有淘旧书的本领,能不能帮我找一找《风雨忆故人》,因为我手头没有了,还想找一本来留存。”能帮助文先生做点事,我自然欣喜万分。
几天后,文先生见我再次登门时带来了《风雨忆故人》,开心得笑出了声,简直像个小姑娘。她边欣赏书边要拿钱给我,我赶忙说了好几遍“不行不行,这可使不得”。先生见我坚决不肯收钱才罢手,然后对我说:“那我送你几本书吧。”
就这样我得到了文先生的赠书,并且成了文先生家的常客。
以后每次登门拜访,我都会先打电话问文先生需要什么我一并带去。文先生也从不把我当外人,真诚地说出自己的需求,有时让我带两个面包,有时让我带几个梨,有时让我带一盒印泥。我常想,以文先生的身份,找一本书,置办点生活起居的东西还不容易?何以那么爽直地让一位原本并不熟悉的晚辈帮忙?除了文先生骨子里的真性情和待人真诚的品格,我想不出别的解释。
有位爱书的朋友知道我和文先生多有往来,请我带他一起去拜访文先生,我征求文先生是否同意,她立刻答应了我的请求。
拜访先生的那天,是一个午后。一开门,文先生就面带着灿烂的笑容迎接我们。文先生说:“我记错时间了,开始以为你们是上午来,没想到是下午来。我等了一上午呢。”说完又是一阵笑声。我赶紧向文先生道歉:“是我想得不周到。如果早上我再给您打个电话来就好了。”文先生说:“不不,你之前已经告诉过我,是我自己记错了嘛。不能怪你们。”听到文先生不介意,友人才松了口气。说完文先生请友人坐下,然后拿出一本书来要送给友人。友人当时脸庞就开始发烫,激动地说,咱们打扰文老师,文老师还送书给我,我着实受了一次很大的惊吓。
友人请求合影留念,文先生高兴地答应了,并且说:“那我得换一条裙子,穿裙子拍照好看。”一会儿工夫,91岁的文洁若先生穿着裙子出现在我们面前,她端庄、大方、美丽。我觉得,那一刻她的气质展现了青春的风采,我也意识到“青春”并不仅仅是一个年龄的代名词。
送书给初次来访的客人,穿上裙子和来客合影留念,我想文先生既是注重自己的形象,更重要的是对来客真诚的欢迎与尊重。
率真
一天下午,和文先生聊天很尽兴。眼看着就到了晚饭时间,我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就对文先生说:“文老师,您看都到晚饭时间了,我请您到楼下吃饭吧。”
听到我的话,文先生的眼睛里闪烁着清亮的光芒,她想了几秒钟后大声地对我说:“别请我吃饭了,我吃得很少,你省下钱来买书多好啊!”说完文先生又笑了。
那一刻,我觉得她的脸庞就像太阳,温暖了我的心。文先生爱书,我每次去看她,她不是在写作就是在读书。记得她的同学宗璞先生曾回忆说,除了上课、吃饭、睡觉,文洁若几乎都在图书馆里,好像那才是她的家。有点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味道。可见,从那时起读书就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她也希望更多的青年人与书结缘。文先生对人从不批评,从不说教,一句爽直的话语“省下钱来买书多好啊”,春风化雨一般教育了我,滋养了我。
文先生又是如此的率真。一次,我去看望文先生,她正打电话给一位老友,哪知仅隔几年,对方说话已是支支吾吾含混不清,只会说“你是谁?大点声啊!”直到最后,对方也不知道是文洁若先生给他打电话。放下电话,文先生一脸无奈地看着我,我问对方多大年龄了,文先生说比自己小几岁吧。我赶紧对文先生说:老先生今年也已80多岁啦,可能耳朵不好使了。
文先生看我一眼,想都没想就用她那一贯清脆的声音说:“才80岁就这德行了!”听到文先生如此坦诚率真而又幽默的回答,我不由得笑出了声。文先生见状,也笑得前仰后合。她的笑是爽朗的笑,是不加掩饰的笑。
认真
文先生的“真”除了体现在待人真诚、率真上,还体现在做事情的认真上。
年逾九旬的文洁若思维清晰缜密,做事极其认真。那次,文先生赠我一本她二姐文树新女士的遗著《一个民国少女的日记》,签好名后,又在人物表那页逐一把书中主要人物标注好。她边写边解释:“书中的‘五妹’就是我。我原来不叫文洁若,而是叫文桐新。后来把这个‘桐’字给了我儿子,我儿子就叫萧桐。”边说边写,一不小心把“文桐新”写成了“文桐若”。一看写错了,文先生“哎呀”一声,赶紧要找胶水和剪刀。文先生说:“我在其他纸上再写一个‘新’字,把‘若’字盖上就行了。”我忙劝说:“文老师,不用不用,那样太麻烦了。划了在旁边写上就行。”文先生眉头一扬说道:“那样不好看,还是把它盖上更好。”拗不过她,我说:“文老师,那我自己来吧。”文先生却说:“我来吧,你贴不好。”一问一答的工夫,文先生已把“若”改成“新”。我捧书仔细端详,果然很美观。先生做事如此认真,让人感动不已。
提起文先生做事一丝不苟,非常值得一提的是她的译稿。
她的译稿全部手写在方格纸上,一个个楷体字在方格纸上清晰可鉴,看她的译稿简直就是一种艺术的享受。个别有错误的地方,文先生也会用刚才提到的办法加以修改。文先生的译稿绝不会出现大段的删改和涂抹之处,如果出现大段的改动,她宁可重写,也不会破坏稿件整体的美观。我觉得文先生如此认真,一定是在为编辑着想,不想增加他们的工作量。我真为文先生的编辑们感到庆幸,拿到这样的稿件,不仅效率提高了很多,而且这个过程也应该是赏心悦目的。
真情
文先生的“真”,也是对爱情的“真”,对祖国的“真”。这在她多次为我题写的赠语中可见一斑。
《北京城杂忆》是萧乾先生回忆老北京风俗文化的杂文集。冰心先生对文先生编的这本集子有极高的赞誉:“读了萧乾的《北京城杂忆》,他那流利而俏皮的京白,使得七十年前的北京城的色、香、味顿时萦绕而充满了我的感官,引起我长时间的含泪的微笑。”
我珍藏着两本《北京城杂忆》,文先生为此分别题赠了两句“萧乾语”:
其一:人有人格,国有国格,一座城市也该有它的市格。
其二:我想用秃笔唤回北京市民的荣誉感,唤回东方人的尊严。
看着文先生的题词,我又一次陷入沉思。萧乾先生的文章立足于城市精神建设和当代市民生活,是在呼唤城市的灵魂和品格。如他对于随地吐痰的批评,对于乱丢垃圾的痛斥,对于人与人之间相互体贴谦让消失殆尽的惋惜等,都体现了萧乾先生对于新时代北京城和北京人的思考与关切。文先生的题词,则言简意赅地把《北京城杂忆》的精髓写了出来。
萧乾和文洁若两位先生是夫妻中的典范,他们的爱情让人羡慕不已。文先生的《我和萧乾》讲述了他们相知相爱、相濡以沫的经历,《一生的情缘》则是她专为纪念萧乾百年诞辰而著。萧乾先生已去世20年,文先生的客厅仍摆放着萧乾先生不同时期的照片以及他俩的合影。
文先生以“萧乾语”题词,更是体现出他们身为知识分子对国家、对文化的一片赤诚和真意。
在《书评·书缘·书话》(萧乾、文洁若著)中,文先生题词:
书评家须是一个关心、护卫、促进文化的人。
萧乾先生早年一直被英国剑桥大学聘用,却执意回国。回国后,剑桥大学又专门派人来请,几次三番,萧先生丝毫没有动摇的心思。读文洁若著《我与萧乾》得知,回国后,夫妇俩在那个特殊年代曾蒙受冤屈,备受折磨。但即便如此,萧乾先生从未后悔留在国内。一次,萧乾先生以极端方式进行抗议,文洁若先生脱口而出:“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你要是1949年去了剑桥,这17年,你起码也是个著作等身的教授了。绝不会落到这步田地。”听到这样的话,萧乾先生带着凄厉神色,加重语气说:“想那些干吗!我是中国人,就应该接受中国人的命运。”萧乾先生是从骨子里深深地爱着他的老北京,爱着中国,爱着中华文化。正是这样的信念,才支撑他后来写出《北京城杂忆》《老北京的小胡同》等经典篇章。
萧乾先生去世后,文先生也有机会定居国外,但她执意不肯。她要在曾与萧乾先生生活过的老屋不停写作,直到写不动的那一天。文先生从未说过什么豪言壮语,但她以坚持翻译写作在身体力行地表达着对祖国、对祖国文化的热爱。在萧乾先生、文洁若先生合作翻译的《尤利西斯》中,文先生为我题词“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八个字,应该是大有深意的。
在《萧乾散文》一书中,文先生题写道:“尽量说真话,坚决不说假话。萧乾语,文洁若录。”萧乾先生的这句名言和巴金的“讲真话”,不知滋养了多少后来人。萧乾夫妇当年因为讲真话而饱尝辛酸,近年已年迈(当然她决不承认)的文先生又因真诚而几次被人蒙骗,比如有的出版社出版她的译作不仅不给稿费,连样书也不寄。可是文先生也未予计较,很多时候只是一笑了之,因为文先生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没有心思考虑这些琐事。文先生如此郑重地题写这句话,可见“真”在她心目中的分量之重。
文先生就像阳光可以驱散黑暗和寒冷,如清风可以吹走尘埃和肮脏,似清泉可以洗涤污垢和泥淖。和文先生的交往,欣赏文先生的每句题词,都是一种滋养和熏陶。作为后学,我敬佩前辈的学识,也仰望他们的性情和品格。
作者:石焘
编辑:周俊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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