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著名畅销书《法国自戕》的作者埃利克·齐姆尔被法国电视台iTele开除，成为2014年年终法国媒体界最轰动的新闻。种种迹象表明，这一事件是占据着统治地位的左翼自由主义意识形态，面对席卷整个法国的新保守主义思潮的一次绝望的反击--不是从思想上，而是从人事上。如果我们再研究一下狂销60万册的总统前“第一女友”瓦莱丽·特里维莱尔的《感谢此刻》，充分表现出左翼思潮日益“平庸化”的趋势，2014年很有可能成为法国左右翼两大思潮对决的分水岭。

iTele开除齐姆尔的理由，是认为他在接受意大利一家媒体采访时说要“放逐”法国境内的500万穆斯林。“放逐”这个词的法语原文是déportation，原意是放逐或流放；二战后该词被用来专指“犹太人被关押到集中营”的意思。因为法国维希政府曾应纳粹德国的要求，将非法籍犹太人用火车运往纳粹集中营（最近法国国家铁路公司SNCF向美国犹太人赔偿数千万欧元，就是因为押送犹太人时使用了火车，所以法国国家铁路公司被美国法庭判决要承担责任），因此“déportation”已经成为一个迫害犹太人的专用词语。

齐姆尔被指在采访中使用了该词。他所在的电视台记者协会于是发表了一封公开信，要求开除齐姆尔。齐姆尔在这家电视台每周六上午有一档辩论节目，很受欢迎。在采访事件发生后，该档节目就此取消。齐姆尔也被踢出电视台大门。这是发生在“言论自由”的法国的“因言致祸”典型事例。不过，齐姆尔否认用过这个词，采访他的意大利记者也否认在意大利原文中有这个词。究竟真相如何，我们不得而知。令人不解的是，这样一个简单事实，外界却无法确知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就是当前资讯过度发达以后产生的一种特殊现象：话语权作用之大，远远超越了事实本身。我们在理解今天的世界时，必须时刻警惕这种现象，才不致于盲目地被掌握着信息话语权者牵着鼻子走。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齐姆尔从思想上确实认可“驱逐外来阿拉伯-黑人-穆斯林移民”的观点。因为他认为，生活在法国的外来移民，是造成法国今天种种社会、经济和政治问题的根源，而容忍甚至鼓励这些移民前来法国的左翼思潮，则是造成法国今天日益衰退的思想根源。他的这一理论，在其畅销书《法国自戕》中得到了深入、详细的阐述。而这本书连续百日名列法国亚马逊畅销书排行前三，证明他的这种新保守主义思想在法国得到了相当一部分民众的赞同和支持。这是战后首次在法国这个思想精英国家出现的“历史反动思潮”，实在耐人寻味。

法国战后思想的分水岭是1968年的“五月风暴”。当年出现的最主要的反抗思想，其实源自毛泽东的“造反有理”。彼时出现了一种以平等、多元和绝对自由化来反对现存一切价值观的精神。事实上，齐姆尔今天的观点是对当时反抗精神的一种“再反抗”。齐姆尔认为，近40年来法国一直在进行着自我杀戮、自我摧毁：摧毁法国的所有正常的价值观，如国家、精神、民族、家庭等等，而代之以种种“异端思想”，如女权主义、同性恋、伊斯兰化等。显然，当时被1968年“五月青年”认为是“反动”的思想，今天正在重新成为传统的价值观，被齐姆尔重新捧了起来。齐姆尔的这本书大受欢迎，证明法国社会如今正处于一种保守主义回归的浪潮之中。

保守主义浪潮的回归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与此同时，法国还伴随着平庸主义的崛起。法国总统奥朗德的前“第一女友”瓦莱丽·特里维莱尔，为了报复被奥朗德用一则仅仅十几个字的简讯就打发走，写了一本《感谢此刻》的畅销书。书中大揭所谓的总统秘闻，甚至写到如何与总统大吵大闹……出于好奇，我很快就买到一本，并一口气读完。说实在的，作为记者，从中得到的信息并不多。我读过多本有关多位法国总统的书，如吉斯贝尔的《总统》、卡特利娜·贝的《一个名叫欲望的总统》等，自己也曾在法国参与撰写一本《外国记者看萨科齐》的书。写总统，关键在于提示个性与权力之间的关联，在于评论个人对于历史所做出的贡献（或如何改变历史的进程）。而这些，在前“第一女友”的书中几乎都看不到，看到的只是一些或自我吹嘘、或刻意贬低总统的轶事。然而，这样一本相当平庸的书，却因为它的平庸而大卖，目前已经售出60万册。

（精英的、极右和右翼的）新保守主义加（民众的、左翼的）平庸主义，构成的是法国社会的价值观混乱。今天在法国提出任何一个观点，都会出现所谓多元化的回应。问题在于鲜有能够解决实际问题的。法国似乎进入了一个百家争鸣的时代，一个没有共识的时代，同时也就是一个什么问题都得不到解决的时代。

就在结束本文之际，法国又传来新消息：又一本畅销书问世了。这次是著名小说家乌勒贝克的政治幻想小说《屈从》。讲的是法国在2022年选出了一位穆斯林总统，于是，全法国开始了穆斯林化……作者显然是一个反伊斯兰的狂热分子。在他的想象中，穆斯林已经成为法国未来的主人。这是一种典型的受迫害狂。其所起的惟一作用，就是在已经分裂的精英社会与民众之间，再分出一个穆斯林世界和一个犹太-基督教世界。法国社会由此下去，离分裂还有多远？

文汇报记者 郑若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