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奔昂
当四月的甘霖渗透了三月的枯根,沐灌丝丝茎络;当和风枝头花蕾涌现,山林莽原遍吐新条,鸟儿欢歌夜不能寐,一群基督徒结伴从伦敦出发,踏上去往坎特伯雷的朝圣之旅。同行的队伍中有一位磨坊主,他身形壮硕,言辞粗鲁,但鞋面上的花纹却精致如圣保罗大教堂的花窗。作者乔叟对人物角色的揶揄之外,《坎特伯雷故事》开篇这微妙的一笔同时也折射出中世纪英国宗教生活的普遍深入,以及圣保罗大教堂在时人心中的重要地位。
其实不仅在当时,这座巴洛克风格的建筑直到现在也还是伦敦的地标建筑,吸引着世界各地的朝圣者和像我一样的游客慕名而来。晴好的天气引来大波游人在教堂外的绿地上晒太阳,一个个都横七歪八地躺着吃喝说笑,好生热闹。绕过喧哗,爬上24级阶梯,就进到了大教堂的正厅,所见的又是另一番景象。昏暗,静谧,庄严,肃穆。脚下是原木色和黑玉色相间的地板,头顶是金碧辉煌的拱顶,或镂空后放置塑像,或于表面饰着彩画和浮雕,而眼前是一扇接着一扇由铁制窗棂造型、用彩色玻璃镶嵌的花窗。窗棂上,受难的耶稣低垂着头,弥留之际眼里依旧充盈着对世人的怜悯;圣母玛利亚身后彩云环绕,一双慈目眼望膝下的圣婴与天使流连嬉戏……阳光透过各色玻璃,由窗外倾泻到尘土微扬的室内,聚拢成一簇簇氤氲生光的彩色光束,把通透澄静的光热击打到冰冷无声的石头上,留下斑驳的亮块和灰色的阴翳。
远在乔叟的时代,花窗并未被赋予现代文明语境中的审美功能,它的主要任务还在于教化平民。中世纪基督教的文献多用拉丁文书写,这就把大多数没受过教育的平民拒之门外。于是教会把晦涩难懂的经文“图像化”,或刻为石雕,或制成花窗,或绘作彩画,由此把基督教的教义传达给目不识丁的信众。花窗虽美,但隐秘的神谕和严苛的教义往往枯燥乏味,凡人的生活也需要经书之外其他文本的调剂,例如文学。无奈当时盛行的文学语言是法语,是一门由贵族掌握和使用的语言,操一口伦敦方言的老百姓被再一次拒之门外。伟大的乔叟逆流而动,一反时兴的法国宫廷文学传统,开创用中古英语作诗为文的先河,为中世纪的英国带去浪漫和世俗的欢乐。
如果说花窗象征着教会向下层人民伸出的双手,那么穹顶就是教会向身处天堂的上帝伸出的双手。高约111米、宽约74米、纵深约157米、直径达34米的穹顶奠定了这座17世纪末建筑“世界第二大圆顶教堂”的地位。与中国自古登楼远眺的传统类似,圣保罗大教堂也建有专供攀爬、通往穹顶的阶梯。信徒登顶可接近上帝,游人登顶可俯瞰伦敦,可谓各得其乐。然而登顶绝非易事,需要分为三步。首先是沿着教堂内外墙之间的石梯螺旋向上,经过257级台阶后便来到环绕内穹顶底座的“回音廊”。“回音廊”距离教堂地面约30米,俯仰之间可察见大教堂精致的内壁。沿廊走动能听到对面人的低声细语,“回音廊”由此得名。
犹记得当时登上“回音廊”时,伦敦的天气骤变,窗外突然阴云密布,原本就昏暗的教堂近乎漆黑一片。心怀对天空和光明的向往,我不由加快了脚步。120级阶梯过后便来到环绕外穹顶底座的“石廊”。“石廊”处于教堂室外,距离教堂地面约53米。到访过英国的朋友想必都见识过这里风的威力,事实证明,在平地上顶多撩起几根秀发的风在半空中可能会把整个人吹飞。紧抱栏杆的我几次试着伸头往外探看都被大风吹了回来,无奈只好灰溜溜地转回室内。离开“石廊”通往顶点“金廊”的阶梯不再是四平八稳的石梯,取而代之的是狭窄镂空、盘旋向上的150级铁梯。就在我驻足原地,面临着陌生环境对身体素质和心理素质的双重考验时,耳畔竟依稀传来圣洁的赞歌声。身边一位旅友打趣说这是上帝在召唤,这一说把大家都逗乐了。就这样,在忽隐忽现的圣歌声中,伴随着一次次不安的回头和自信的仰望,我把150级铁梯甩到身后,张开双臂拥抱了伦敦一个多云的午后。
从“金廊”俯瞰,帕特诺斯特广场中央的罗马圆柱顶端,镀金铜瓮熠熠生光。不远的东方,苍鹭大厦、42塔、“小黄瓜”、“奶酪刨”和“对讲机”尽态极妍,出落于伦敦金融城中间。南望,碎片大厦直冲霄汉,欲上青天摘星揽月。西看,泰晤士河汽笛声声,滑铁卢桥川流不息。这里曾是上帝的伦敦,也是乔叟的伦敦,但这一刻,却是我的伦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