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美国总统尼克松前来北京访问。中国国家总理周恩来说:“你把手伸过了世界上最辽阔的海洋来和我握手。”当时中国打破外交惯例,以国家元首的礼仪接待了一位与中国尚未建立外交关系的国家的总统。此举一举打破了中国当时所处的孤立、困难的国际环境,彻底改变了世界历史车轮前进的方向。
今天,法国总统马克龙把手伸过了世界上最辽阔的欧亚大陆,向着北京的方向,向着中华文明的方向,向着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的方向……我们要不要握住这只手?
当然,无论是国际背景还是中国自身状态、或法国的现状,中法关系与七十年代的中美关系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如果说,当年的中国处于某种“弱势”的话,今天情景则恰好相反。然而,考验一国外交是否有大智慧,正是在其处于有利的国际环境之中的时候。因为处于有利的国际环境时,就会有更多的选择。有选择,才能考验我们是否足够睿智。
中国和欧洲都有一种说法,认为欧洲是“一批小国、和另一批不知道自己是小国的国家”组成的。这是从国家的规模、人口和国内生产总值的角度出发而下的断语。但是在全球战略思想领域,欧洲的“小国”们却往往扮演着“大国”的角色。今天我们津津乐道的一些国际战略概念——从久远的修昔底德陷阱、到中期的“冷战构想”,直到不久前刚刚问世的“锐实力”概念等等,几乎都源自欧洲。这证明欧洲是非常善于游戏战略平衡术的。从这个意义而言,法国绝对是一个“大国”。否则我们就无法解释戴高乐将军当年是如何冲破美国的封锁而率先与中国建立大使级外交关系的(因为戴高乐先于所有的人看到了美元一旦与黄金脱钩,便将形成真正意义上的美元霸权。戴高乐曾对其政府部长阿兰·佩雷菲特说了这样一句今天看来是走在了历史前面的话:“我们向美国付钱,让美国来把我们买下来。”);我们也无法解释为什么在第二次伊拉克战争时,法国敢于联合德、俄以及中国,力阻美国从联合国获得入侵伊拉克的合法授权(时任法国总统的戴派政治家希拉克力挺伊拉克总统萨达姆,因为萨达姆决定放弃用美元来结算伊拉克石油,改用刚刚问世的——欧元。其背后的意味实在是太为深长了……)。
今天,在一个既复杂又不确定的国际环境中,法国年轻总统马克龙破例在上任仅八个月就前来中国进行国事访问,带来了一个什么样的信息呢?这值得我们深入分析与研究。
马克龙总统访华的大背景是非常清晰的:美欧正在分道扬镳,西方统治集团内部正在分裂成“赞同并支持全球化”与“反对全球化”的两大板块力量:特朗普的美国代表着后者,而马克龙—默克尔则代表着前者。而在幕后支持着特朗普和马克龙—默克尔这两大力量板块的,则是以军工为代表的本土资本财团和以金融为代表的跨国财团。我们都对西方内部的这两大力量是如何点燃欧洲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战记忆犹新。尽管马克龙的当选和默克尔的连选连任成功暂时挫败了欧洲极右翼势力的迅速崛起,但要言胜则为时尚早。因此,我们说,特朗普的上台所引发的全球性的“不确定性”使国际关系格局出现了大变动的前期各种征兆,各种力量正在加速分化组合。目前已经出现四大力量板块(上述西方内部以全球化为分界线的两大力量、加上伊斯兰世界和崛起中的中国)形成三大冲突源(西方内部、西方与伊斯兰世界以及西方与中国之间);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可借助的力量,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变得如此棘手、如此尖锐、如此难以确定。面对咄咄逼人的伊斯兰极端势力的全面进攻和以特朗普为首的盎格鲁—撒克逊阵营的主动战略退缩,马克龙为代表的欧洲全球化势力目前急需的是:盟友!这一点毋庸置疑,且迫在眉睫。
而在这四大力量板块中,惟一以“和而不同”、“合作共赢”为宗旨的中国,可以而且有绝对的实力成为一支在“不确定性”中提供稳定因素的力量。对于马克龙总统代表的全球化力量的欧洲而言,环顾全球,也只有中国能够给予欧洲最有实质意义的支持。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去年年初在达沃斯论坛上的著名演讲,充分表明了中国对全球化、对自由贸易和对多边合作的支持,以及对贸易保护主义的坚决反对。这与马克龙—默克尔为代表的支持全球化势力可以说是不谋而合。
应该看到的是,马克龙总统为代表的欧洲全球化力量实际上近年来接连遭到重挫。除了来自特朗普的美国的一记又一记重拳外,在应对来自伊斯兰极端势力的挑战方面也可谓束手无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只能依靠运气在支撑着……在经济领域欧洲环顾全球,数来数去也还是只有中国靠得住。中国的经济转型(从外贸转向内需)对于处于经济复苏前夜的欧洲而言,是一个天赐良机。能否抓得住,关系到欧洲未来十年的经济增长。因此,我们可以说,马克龙的“英明远见”实在也是被逼到绝处而后生的“急智”。今天的马克龙所处的背景,与戴高乐将军和希拉克总统有着某种共通之处,当时的法国与欧洲也曾经两度被美国逼到了墙角。
要知道,美国自2008年次贷危机以来,已经从衰退中走了出来。美国经济在其美元霸权的有力支撑下,近年已经在复苏途中。2016年美国国内生产总值达到了空前的18万亿美元。真正在衰退的,实际上是除了美、中两国以外的所有其他发达国家。观察近十年在世界经济总量中各国所占份额,可以看到美国持平(约25%上下)、中国增长(15%)而其他发达国家则在明显下降。其中欧洲德、英、法、意四国的经济总量从全球份额的18.6%降至14%。
因此,马克龙之所以将手伸过世界最辽阔的大陆,伸向北京,其关键就在于欧洲目前已经是四面楚歌;甚至连其内部也是“楚歌”连连——由经济衰退带来的社会危机、由外来移民带来的种族危机等等,都在冲击着法国和欧洲各国。正因为如此,马克龙才会接连做出一系列举动,来向中国表达其善意、友好之意。比如首访西安,比如表态“支持新丝绸之路”(即“一带一路”倡议),比如赠送骏马,比如许诺要“一年来一次中国”,比如用中文表达“让地球再次伟大”,比如刻意回避提及“人权”问题……这次访问的重要性 ,其实马克龙也已经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了:马克龙君之意,不在几个合同和几架飞机,而在于是否能够与中国达成战略一致。
有一个细节是非常容易被人忽略的,就是马克龙夫妇在参加故宫时,由一群中国学法语的中学生陪同。这是法国对未来的投资。在一次国事访问中,这样的细节看似轻微,实质象征意义颇重。看来马克龙非常理解“国之交在于民相亲”……
我们是否应该握住马克龙的手?
回答是肯定的。我们应该避免两种极端的倾向。一种是看轻甚至蔑视法国和欧洲,认为法国和欧洲已不足以与之谋全球;甚至预测法国和欧洲将会在与伊斯兰极端势力的冲突中被击垮。而另一种则一如既往地、盲目地崇拜法国和欧洲,任何一点来自法国和欧洲的有益于中国的信息,都会被夸大其辞地赞美一番;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跪倒在法国和欧洲面前……这两种极端立场都是不可取的。
欧洲无疑依然是一支中国可以借助的力量,中国应该做好调整与欧洲关系的准备,来作为对美关系的一种支撑。在中国与欧洲之间则不存在结构性矛盾,中欧之间不存在直接的利益冲突问题。当然,前提是欧洲放下其意识形态战剑。
欧美之间在未来几年里,将会出现一段动荡、冲突和摩擦的时期,其中包括政治、安全、经济和金融的对峙。这为中国打“欧洲牌”奠定了客观基础。欧美之间的分歧将是全面的,其激烈程度很有可能随着欧洲内部矛盾的加剧而激化。这就为中国在人民币国际化、实施“一带一路”倡议、推动亚投行建设等方面有可能得到欧洲的关注和支持。这将是中国进一步朝着世界舞台中央迈进的天赐良机。
与此同时,当特朗普的美国在转向一定程度上的“孤立主义”政策时,将意味着美国将会减少对形形色色的“颜色革命”的支持;而与此同时,欧洲又出现力不从心的情景,那就是中国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些问题的良机。由此我们可以进一步理解西方内部支持和反对全球化两股力量对我们的利弊:支持全球化的金融财团为首的这股力量会情不自禁地要想在中国发动“颜色革命”,从而更方便地将中国经济,特别是金融纳入全球化进程之中,以进一步从内部来控制中国;而反全球化的产业资本集团、特别是被美国前总统艾森豪威尔告诫美国人民要“高度警惕”的军工集团则希望制造地区紧张局势,从而可以大量出售军火给紧张地区,甚至在必要时直接卷入冲突;因为战争对于军工集团来说就意味着利润。这也是中国需要高度关注、未雨绸缪的。
最危险和应该避免的,就是欧美两大力量板块的重新联手。如果他们找到一个共同敌人的话,这并非天方夜谭。仅由此出发,我们握住马克龙伸来的手,无疑是对于中国长期(甚至包括短期)战略利益是利大于弊、是“双赢”大于“零和”、是最小的投资换取最大的收益。中国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所以我们要欢呼:“中法友谊万岁!”,不是吗?(本文原刊于《欧洲时报》,作者郑若麟系国际问题专家、文汇讲堂第70期嘉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