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7日-5月2日,江西上饶煌固镇丁宅村官坝头,一座距离上海500多公里的小山村,突然“闯入”一群穿着前卫、张扬活泼的上海少年。他们,彻底打破了山村的宁静,而这片世代以农垦文明孕育子民的土地,也反过来冲击着少年们的世界。
这是一群上海家长策划的教育实验:把孩子“投放”到山村生活数日。整个活动带有公益色彩,上海孩子要去村校当“支教老师”;并且,要住在村校、吃在村校,迎接因生活条件落差带来的剧烈冲撞。
家长们给这一“下乡行”取名——“梦想剧团”。希冀着孩子通过演绎自己的“生存大戏”,领略一些生活的真相。因为这些,似乎是城市里即便“最贵最好的教育”依然难以给予的。
下乡初体验,硬着头皮上“旱厕”
4月28日,“五一”假期前最后一个工作周的开始,紫罗兰小学校长陈国华带25名孩子“下乡”。
严格地说,这不全是他的学生,除了8名紫罗兰学生——均为随父母来沪的外来务工人员子女,还有17名学生分别来自包玉刚学校、平和学校、上海实验东校、上海中学……都是上海响当当的公立或私立名校。这种奇怪的组合是“富家长”们独特的设计。
与他们一路同行的,还有大巴车肚里的各种锅碗瓢盆、大米、面粉、食用油、30多捆绿色行军被……他们要在江西上饶的一个山村度过六天。
三清山、婺源,是上饶当地有名的“旅游名片”,只是,这份返璞归真对城市人来说是新鲜,对生活于此的山民却意味着落后、贫穷。
“来,大家去感受下没有电的教室。”当天下午4点,大巴车到达此行目的地——杨麟爱心学校,丁宅村的村校。当地缺水少电,全校有十多个教室,仅有实验室通电。一到太阳落山,教室格外阴沉。
这就是上海孩子未来5天的“家”。只是这次,客房就是教室,床就是课桌椅,厨房是一口土灶,餐桌是操场上的两张乒乓球台,厕所是乡村常见的“旱厕”。“对厕所有巨大卫生要求的我,就算是五星级宾馆,也会在清洁换气之后才使用,所以无法忍受恶臭的气味,不冲的排泄物和乱飞的苍蝇,但我还是硬着头皮上了厕所。”第三天晚上,陈国华要求孩子们“写家书”,一名孩子在给母亲的信中这样写道。
为了这次江西行,孩子们实则准备了大半年。比如,学习如何用有限的工具——两根竹竿搭起一个蚊帐;如何站上讲台上课,孩子们互相听课,“点评”效果——他们要给乡村孩子上课,这是少年们集体讨论出来的“要给乡村孩子做的事”。
事实上,根据“梦想剧团”的设计,大家在上海就经过几轮头脑风暴挑选好了“角色”:有人负责卫生保健,保管分发药品。有人负责伙食,上山砍柴、烧火、做饭。有人负责采购食材,甚至上山摘菜、挖笋给大伙“加菜”。有人负责夜间电力保障,一到晚上,设计好线路图把实验室的灯光引进睡觉的教室……由于人手有限,大家还得“一人分饰多角”。
清晨训话,拒绝“被服务的人生”
4月29日清晨5点多,山村的孩子已经陆续到校,大山里什么都没有,学校似乎是他们清醒时刻唯一的乐园。但,站在教室外,这群孩子惊住了,课桌椅上横七竖八躺着大哥哥,楼上的教室则被“改造”成了女生宿舍。
“快点把教室变回来!”陈国华一“咆哮”,上海孩子们一下子清醒了。此前,有的人还睡眼惺忪,有的则猫在睡袋里打游戏。村娃也被发动起来,把一个个小书包放在教室外,参与教室课桌椅“归位游戏”。
早晨7点,本以为一切风平浪静了,陈国华突然召集“梦想剧团”集合。
“把电子设备统统交出来,我们来这里已经打扰别人了,我却看到你们好多人闲得发慌,打游戏打得手舞足蹈,不知道快把教室归位。不知道电子产品是工具不是玩具的,不配拥有这些产品!”陈国华瞪大眼睛,说话不紧不慢,但却有种不怒自威的神奇效果,孩子们乖乖上交手机、KINDLE、iPad。被“高科技”武装的少年仿佛突然回归到原始生活。陈国华则悄悄告诉记者,他在“梦想剧团”里扮演的就是“恶棍校长”,“这群孩子毛病不少,得调教!”
中午时分,赣南的太阳有些火辣辣的。“恶棍校长”临时召集几个孩子,准备开工“生产洗澡用的热水”。当地缺水少电,前夜,一些孩子没洗澡,一些洗了冷水澡。
从大巴车这个“移动仓库”里搬出太阳能蓄水池。这个“新式武器”其实十分简易,木头蓄水池是城市少年与紫罗兰的孩子们一起在上海自制的,没用一颗螺钉,孩子们由此学会了“两点一线”、木笋咬合结构等等知识。利用黑色吸热的原理,在蓄水池底部铺上一层黑胶布,然后注水,再在水面上覆一层一次性透明桌布,减缓散热速度。
“校长,根据我们在上海的测试,日间照射3-4个小时,水温最高可以到40多摄氏度。晚上,大家可以洗热水了!”紫罗兰小学五年级学生黄尚熙是“梦想剧团”里负责洗澡问题的,对于这项工作,小伙子负责得格外认真。
“多少年来,我们适应了被服务的人生,被电脑、电话、电视机、电风扇、空调等电子设备包围着,仿佛什么东西都是即时即有。不要什么都等着来了!要知道,参与生活本身也是一种享受。”孩子们不能马上“消化”陈国华的“牢骚”,但看着自己动手的成果,他们异常兴奋,暂时忘记了手机、游戏机。
我们何不办一个中国版“56号教室”?
把孩子送到乡下“讨苦吃”,对家长们来说真是咬牙的决定,从中也可以体味这群高学历、高收入的城市家长急于弥补城市教育短板的迫切心。
故事得从两年前说起,彼时,紫罗兰小学门前变得热闹起来,宝马、奥迪、捷豹……“豪车”往来频繁,对这所以外来务工人员子女为主的小学,堪称奇观。
但,贫、富,在这里似乎没那么泾渭分明,车里的少年会冲进紫罗兰呼朋唤友。
原来,不知从何时起,一群“高知家长”喜欢往紫罗兰跑,对陈国华说,“让我的孩子到你这里锻炼锻炼吧!”
他们的孩子都是上海响当当私立或公办名校的学生。但此后的每个周末,这群外来的城市少年就和紫罗兰里随父母来沪的农家少年“玩”到了一起。他们一起吹口琴、打篮球,骑单车到奉贤海边,甚至一起去学校附近的菜场买菜,一起去种地,捣鼓拖拉机……凋敝的乡村,竟成了他们的乐园,有孩子只在课本上读到过罗马人建造的灌溉引流水道,却在中国乡村看到成片的“实物”,为此他甚至惊呼,“罗马人大概到中国乡村考察过”。
久而久之,紫罗兰成了这批城市少年的“周末进修学院”。而吸引“高知家长”纷至沓来的,是紫罗兰的创办者——陈国华。在家长眼里,这是一个“神奇校长”。他会买一辆报废车扔在学校操场上,“同学们,给你们三天时间,去研究下这个汽车为什么会跑起来。”三天后,为了看清车子内部构造,孩子们竟把车子“大卸八块”,好像一个被猛兽啃食过的动物躯壳。陈国华暗喜,在他的“讲评”后,孩子认识了“马达”、“轴承”、“制动装置”等。
紫罗兰的孩子大多衣着简朴,但出奇的彬彬有礼。他们爱音乐、爱运动,长大后还在不同行业里成为能手。“这真的很像56号教室!”有个家长在圈子里吼了一声,引来共鸣一片。
《56号教室的奇迹》记录的是洛杉矶一所小学的真实故事。在那里,孩子大多来自贫困移民家庭,但他们的学科成绩高居全美前5%,毕业后不少考入斯坦福、耶鲁等顶尖大学。
那里也有一个神奇老师:雷夫·艾斯奎。他通过排演莎士比亚戏剧,让孩子懂得品格的重要,爱上阅读,不甘平庸。
“我们何不做一个中国版56号教室?”陈国华被“磨”了两年后,终于点头。“梦想剧场”由此诞生。只是,他们要演的不是莎剧,而是自己。
一个人的村校,始料未及的冲击
作为“免费寄居”杨麟学校的一种交换,城市少年还得给当地孩子上课。包玉刚学校的刘子铭为此准备了大半年,酷爱历史的他准备了“趣说历史”,没想到,一课“成名”,从石器时代,扯到隋唐宋元明清,他引得孩子们兴奋地喊他“历史哥”。
“城市孩子就是思路活,方法多。”“对我们来说也是开眼界的。”当地老师颇为感慨,他们不知,自己的“破学校”也给城市孩子巨大的冲击。
进村后第二天起,陈国华陆续带着孩子“进山探险”。一日,穿过一片浓密竹林,一座学校突然出现,这让已经气喘嘘嘘地走了50多分钟山路的孩子们,感觉发现新大陆一般。
学校的窗架子已摇摇欲坠,一个老师,一个学生,是这里的“全校师生”。
这是杨麟学校在彭宅村的最后一个教学点。留守老师蒋秀权说,这辈子就做了两件事:把儿子培养成了研究生,自己则守住了这座学校,直到退休。他在办公室残破的墙上用粉笔写下四个大字:守望无悔。
“我现在意识到为什么叫梦想剧团,这里的孩子不是乞讨者,他们是渴望知识的孩子。这里的老师是天使,给孩子梦想的天使。这次,我们给了他们梦想,他们回报给我们微笑和美妙的午餐。江西的饭很好吃,日子过得很快乐……我不明白,我以前为什么要在教室里走神,不好好听课?”一个上海孩子跟妈妈说。
“他们从山里得到的远远比他们带去的多。”一名家长在群里这样写道。
【对话“恶棍校长”陈国华】 教育圈外人的“教育歪经”引人深思
陈国华,在“梦想剧团”扮演的是“恶棍校长”,随时随地要严厉批评少年。他的言论大胆,甚至在主流教育界恐怕还有争议,但这个飞行员出身的教育圈外人却吸引一群高学历、高收入、高社会层次的家长把孩子送来给他“调教”。这是什么原因,记者对话陈国华,听听他的“教育道道”。
记者:这一路上,你对孩子似乎很不客气,还自封“恶棍校长”,为什么?
陈国华:我的队伍里有家境不那么好的外来务工人员子女,姑且说是“穷孩子”,也有家境富裕、上名牌私立学校的,姑且说是“富孩子”。两种孩子各有各的问题,“穷孩子”的问题大多相似,家长关注少,行为习惯差;“富孩子”从小在蜜罐长大,很难懂得珍惜,出现厌学,以自我为中心,最要命的是,父母提供的机会太多,退路太多,以至于一遇到困难就放弃,骨子里没有了闯劲和冒险精神。
为什么要这么凶?现在教育圈里有股“不能惩罚孩子”的思潮,可是我们这么想:成人世界里,犯错是要受到惩罚的,严重的错误甚至可以得到死刑,吃枪子。既然长大后的真实世界是这样的,那么坐牢、吃枪子之前我们曾经做过什么?为什么不能用言语手段制止孩子的错误?能否把孩子长大后可能犯的错误扼杀在摇篮里呢?
记者:家长总在跟你打听行程,但你总是三缄其口,为什么?
陈国华:此次的教育行程我做了许多准备,但实施条件、教育对象以及他们的情绪是千变万化的,所以你常常会感觉到许多“即兴教育”。这么做是因为这些年我观察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现在的孩子极其厉害,一旦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如果不合心意,就会提前做好防御或规避措施。教育可不能被侦查啊,现在问题是,许多教育手段被孩子侦查到了,老师和家长又没有反侦察、反反侦察的能力,以至于很多教育就失效了。所以,教育要做些“保密工作”。
记者:带着25个孩子去江西,你的个人风险很大,为什么不让家长同行?
陈国华:现在很多教育不畅,跟家长的干扰有关系,并且,干扰最大的就是“有知识的家长”。在观察外来务工人员子女和城里孩子的这些年我发现,农村家长的问题是对孩子太暴力,管教就是用拳头的;城市家长则太不暴力,遇到孩子犯错误,教育起来得考虑孩子的感受,看他们是否能接受,心理承受能力,小心翼翼。结果,有“民主”,但难“集中”,孩子的服从性变得很差。比如,有孩子打架了,家长教育孩子,在家一直说不能打架,怎么没用?!这句话也得问问家长自己,为什么家里一直说的,还是会发生?说明教育方式已经无效了,孩子做不到“令行禁止”,家长说出来的话没用了。
服从性变差,会带来什么问题?现在不少孩子家境优越,但只能在家当CEO,指挥父母。走上社会呢,这个社会说到底是“领导与被领导”的关系,你总不可能一下子当国家领导人吧,你的大部分时间是在“被领导”,不适应?恐怕要吃大亏。“梦想剧团”家长很开明,他们也意识到现在的教育中出现了这样那样的问题。
记者:在大巴车上用鸽子神奇的巡航能力教大家“定位系统”,在制作太阳能蓄水池时让大家用“两点一线”锯木头,你“调教”孩子的一大特色就是强调“活用知识”,是什么让你对这点如此重视?
陈国华:我以前是飞行员,在空中知道自己在什么位置非常重要,过度依赖飞机上的设备会很危险。如今我们出行过度依赖导航设备,反而让我们更多的人变成了路盲,定位功能退化了。问题出在我们自己,因为有了先进的工具,我们出行时不再注意观察,地理知识、历史知识只用来应付考试,不再成为供我们认识世界、了解历史、建立价值观、人生观的基础。数学中,“两点决定一条直线”、“三点决定一个平面”,只有让孩子们在锯木板、绑蚊帐杆、放平桌子中去感悟,才能让他们感受到学习知识的趣味。
记者:“梦想剧团”的设计很有意思,有“富孩子”,也有“穷孩子”,这样的融合教育尝试会奏效么?
陈国华:我来说个故事。有个家庭在回美国前一周找到我,希望孩子来紫罗兰锻炼一下。这是一个很内向的男孩,不知道将来要做什么。我让他给孩子上课,男孩很认真,做了许多绘本。结果,上课第三天的晚上,他在浴室大哭一场。“我给孩子们送橡皮,今天是第三天了,有个孩子一直没用,而是用鼻子在闻。我问为什么。其他孩子说,他从没得到过这么好的东西。我当时就扛不住了,这东西对我来说太平常了!”男孩对妈妈说,妈妈非常感慨,孩子对物质的价值有了重新的理解。这孩子回美国后像疯掉一样,做事努力,还在学校成立了爱心俱乐部,号召同学们给紫罗兰的孩子通过视频教英语。去年,他被一所美国名校录取,招生官说,是被他的“上海故事”打动了——不是因为来支教,而是他从中对物质的价值有了重新理解。
【一个“梦想剧团”成员的感悟】 “他们很单纯,就是想要学习!”
我想,用一个最合适的词来形容我的这个五一假期,那就是“特别”。我没有去豪华酒店或繁华城市,我跟着“梦想剧团”去了大山,给一所叫杨麟学校里的孩子们上课。
首先我必须说,那里的孩子不是你在电影里看到的那样——他们穿着脏衣服,泪汪汪地看着你。他们一点都不像乞讨者,他们就是孩子,渴望知识的孩子!许多人给这些地方送钱送衣服,但都没有来过这里。我们经常假设他们都是极度贫穷,他们需要的只是钱。事实上,山里有不少小铺,商品是可以接受的价格,学校很大,也干净。
那么,为什么还要去?尽管他们或许不缺钱或资源,有一样东西他们是需要的,那就是知识。山里的老师很少有机会外出,他们仅仅或许比村里其他人聪明一些,我们六年级的孩子或许懂得都比他们多。
我们去那里就是告诉他们外面的世界,告诉他们我们知道的,激发他们的学习热情,这远比金钱对他们来说重要。
第一天,我决定采用一种新的教学方式,我和优优通过教大家玩飞盘来学英语。他们没玩过飞盘。我教了他们一些英语句子,比如“你准备好了么”,“我要来了”,这将在游戏中用到。
令我吃惊的是,他们自觉地重复新词汇,甚至跑来问我一些新词怎么说。这和城市的孩子区别很大,他们单纯,就是想要学习!在城市里,学习变成了父母要我们去做,但在这里,这是他们自己的热情。他们对飞盘产生浓厚的兴趣,课后都会去玩。一些孩子玩得比我当初刚学时都好。我不期望他们将来能成为世界冠军,但希望他们体验学习是快乐的,并不断地学习新东西。
(作者为包玉刚学校学生鲁昱旻,原文为英语,鉴于篇幅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