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大曾自战地寄给母亲的照片。
>>>> 方大曾镜头下的战时中国
①北方冬季旷野上的卫兵。
②绥远前线的指挥者。③战火。④疗伤。
⑤淘气。⑥吃黑面的人扛白面。
⑦纤夫。⑧船工。(均冯雪松提供)
文汇报记者 付鑫鑫
11月8日,是第15个中国记者节。虽然这个节日过去了,但我们依然要向读者推荐一位了不起的中国记者。
他的名字叫方大曾,报道“卢沟桥事变”第一人。1937,他担任上海《大公报》战地特派员,在河北蠡县寄出《平汉线北段的变化》之后,消失在前线,成为抗日战争中以身殉国的第一名战地记者。他用25年短暂光阴,写就了一个人生传奇,被誉为中国的罗伯特·卡帕。
他出生于外交官之家,原本可以过上安逸的生活,却选择了那个动荡年代最奔波的职业——记者;
他爱好摄影,自小就有价值7块大洋的相机,但镜头却很少对准亲朋好友,拍摄更多的是水深火热中的劳苦大众;
他大学毕业后,发起成立“中外新闻学社”,赴绥东战场采访,出乎意料地给家里寄回一张戎装照片——“母亲大人存念”,似在宣告:要将生命注入新闻事业;
……
方大曾留给世人的,除了837张黑白底片,还有散见于国内外各大报刊上的通讯、摄影作品。今天,我们“寻找”我们的前辈,不仅仅是缅怀一位英勇的战地记者,更是向他那悲天悯人的崇高情怀、“苟利国家生死以”的牺牲精神致敬。
“‘卢沟桥事件’发生后,新闻界之到长辛店来者,尚以记者为第一人……无疑的,卢沟桥又在对抗了。记者以发稿关系,又必须当日返平,但战争既有复起,卢沟桥自然不能通过,不得已乃沿永定河西岸绕道门头沟路线返平……这条路很少有人走,所以我这不速之客颇易引起他们的误会,我又曾遇到一个兵,从侧面五十米远的高粱田里跑出来,并立刻做卧倒的姿势用枪口瞄准我,喊一声‘站住!’我停住,告诉他我的来历和去向,他才叫我离他很远的走过去,但是他仍用枪口向着我,直到我的背影在前途中消逝之后……”(节选自方大曾《卢沟桥抗战记》)
1937年7月7日,“七七事变”爆发,方大曾第一时间从北平市区前往卢沟桥、长辛店采访、拍照;11日至22日,方大曾在家里写出长篇通讯《卢沟桥抗战记》;23日,稿件和照片寄出;8月1日,《世界知识》杂志刊出。
“我们都是记者出身,但被枪指着离开的人并不多。”中央电视台高级编辑、纪录片导演、《方大曾:消失与重现》一书的作者冯雪松,日前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说,“我想,这是战地记者才有的‘专利’,方大曾的经历和匈牙利战地摄影记者罗伯特·卡帕如出一辙。”
报道爱国救亡运动
1912年7月13日,方大曾生于北平。父亲方振东,“译学馆”毕业,分配到外交部工作。在妹妹方澄敏眼里,哥哥身材高大,脸色红润,眼睛明亮,好像天天都是乐呵呵的,精力充沛,不知疲倦。
他童心未失,禀性活泼,喜欢同孩子们在一起。当朋辈们看到他一个大个子出现在欢蹦乱跳的小人群中时,就情不自禁地唤他“小方”。
“方者,刚正不阿也;小则含有谦逊之意,正是为人处世之道,我就是要做一个正直的、于国于民有用的人。”方大曾如是说。
1929年8月,就读北平市立第一中学的方大曾,发起并组织了中国北方第一个少年摄影社团,即“少年影社”,并举行公开展览。当时,他的一位同学李续刚因进行革命活动被反动学校当局挂牌开除,方大曾为了抗议,也为了留下历史见证,把那张布告拍下了。自此,方大曾逐渐懂事起来。
那时,有不少摄影沙龙,弥漫着类似改良国画或时装照的风格,方大曾自觉难以融入。他更愿意将相机镜头对准船夫、纤夫、矿工。
方家门口不远处是个人力车集散地,洋车都停在那儿,但方大曾从来不坐洋车,却会给车夫拍照。
1930年,方大曾考入北平中法大学经济系。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他加入“反帝大同盟”,并参与编写“反帝大同盟”的机关报《反帝新闻》。
1932年,从天津南开中学来了另一名“反帝”的成员,名叫常钟元(即著名诗人方殷)。方大曾和他共同主编《少年先锋》周刊,从编稿、写稿、印刷、校对到发行,都由两人包办。方家也成为参加抗日救亡运动的学生们的接头地点。
1933年8月,方大曾从报上读到一条19人被捕的消息,其中有方殷。他急坏了,到处探听方殷的住地,打听到之后,立即跑去把全部革命书刊以及抗日救亡的文件、传单等等予以清理,以致后来警宪去搜查时,一无所获。
1934年,方大曾大学毕业,先后在京津两市开展救亡工作活动。1935年,他与吴寄寒、燕京大学新闻系毕业的周勉之等进步青年知识分子成立“中外新闻学社”。他本人担任摄影记者,活动“版图”也从天津延伸到唐山、北戴河、秦皇岛一带。
1935年“一二·九”运动,因为身材高大、头发微黄,方大曾一度被警察误为是外国记者,还冲他喊“你别跟他们一块搅和”。可是,凡是学生运动,方大曾每每参加。他跟着学生游行队伍,跑前跑后地拍照。
以相机和笔为武器
1936年11月,绥远抗战的炮声打响后,方大曾即到前线采访。这次长达43天的行程,他全面报道绥远抗战,用相机和笔为武器,将前线的消息及时传递到后方,写出《兴和之行》、《从集宁到陶林》、《绥东前线视察记》等稿件。同时,他的图片和报道,引起当时新闻业界范长江、陆诒等人的重视。
1937年,七七事变后,方大曾于7月10日离家前往卢沟桥,顺利完成采访后回到北平,写出《卢沟桥抗战记》。
28日下午3点,日军两架飞机从长辛店上空投掷炸弹。当时,方大曾正在那里采访,同行的《实报》记者宋致泉回忆:“炮声震耳欲聋……小方跑在最前边拍摄平汉路上的将士。”
在《忆小方》里,著名记者范长江写道:“他的工作情绪愈来愈高涨,身体也愈来愈结实。北方的夏季,他穿着短裤衬衣,自己带着他的小箱子行李,在平汉路前线不断地突击。他那诚挚、天真、勇敢、温和的性格,博得各方面的好感。平津陷落之后,我回到了上海,后来接到他从北方来信说:‘我的家在北平陷落了!我还有许多摄影材料工具不能带出来,我现在成为无家可归的人了!我想找一家报馆做战地记者,请你为我代找一岗位。’那时上海《大公报》正需要人,就请他担任平汉线工作……他于是开始为上海《大公报》写通讯。”
8月8日,日军在北平举行“入城式”。有家不能回的方大曾,迂回在长辛店、良乡、保定一带,行踪和报道随着战事而动。在保定,风闻八路军挺进热河,他急急地赶去采访,因消息不准才作罢。
“汤恩伯,这个铁汉子,他不要命了……瘦得像‘鬼’一样,烈日把脸晒出焦黑的油光,那件衣领……已经特别的肥大了,大得足足能伸入一只手去……兵士们见到这样一个人,猛然间是认不得他是谁了。‘噢,这是军长’……”小方在《血战居庸关·“铁汉”之泪》中这样描写十三军军长汤恩伯,他的稿子仿佛能把读者带到抗日前线,闻得到战火里的硝烟味。
9月12日,方大曾折回平汉线北段采访。18日,涿州沦陷。当时,保定吃紧,方大曾被迫退到保定东南的蠡县,并于18日当天寄出通讯《平汉线北段的变化》,同时寄信给邯郸的亲属,表示要继续北上采访。《平汉线北段的变化》于30日在上海《大公报》刊出后,报社、家人和好友就再也没有小方的消息。
同年11月8日,中国青年新闻记者协会在上海山西路南京饭店成立。范长江说,如果小方在,他一定会来的。
“或许,小方早就为当战地记者,做好了随时牺牲的准备。”冯雪松说。
1999年,冯雪松在办公室的一堆传真里,偶然接触到“方大曾”这个名字。从一纸传真到一部纪录片《寻找方大曾》,再到近日出版的《方大曾:消失与重现》一书,冯雪松和许多志同道合的朋友用了整整15年寻找小方。
“他作为一个优秀的战地摄影记者的故事,让我感动。从那时开始,我就慢慢寻找他的踪迹。”冯雪松说,“从最初对人物命运的探寻,到后来为他的精神折服,最后到追随他的理想。打动我的,除了他的才华,更有他‘铁肩担道义’的情怀。”
方大曾的遗物,最珍贵的莫过于留存在家的837张底片,历经沧海桑田,依然得以完整保留。
“单靠一张照片,如果不加文字说明,是没办法传递信息的。如果方大曾没有一定的文字写作技巧,他就没有办法传播要表达的信息。他是一个好的摄影师,也是一个好的写手,只有这两者加在一起,才会受到欢迎,甚至影响深远,这也是罗伯特·卡帕、方大曾能够脱颖而出的原因。”著名记者唐师曾说,他们都是有一技之长的硬汉,他们不屈服于金钱和暴力,就是出于自身的良知,用知识和道德做判断,他们具有同样高尚的品格。
也许,“寻找”方大曾的道路,依旧漫长;也许,我们的寻找只是对牺牲的前辈的一种纪念。不管怎样,希望方大曾的故事和作品能为更多人了解,因为他本身就是中国战地新闻报道史上一座不可磨灭的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