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设计团队已经对传统搪瓷的工艺及造型进行了颠覆与再创造,让搪瓷发挥出全新的生机与活力
展厅内的几千件搪瓷展品汇成了中国搪瓷百年的时间轴,谢党伟多年的心愿也在这里实现
这个搪瓷盘是1929年在杭州西湖举办的世博会纪念盘。
上世纪80年代流行的搪瓷脸盆,业内称为德胜款脸盆。
这个民国时期食篮做工精细,由人工敲边、手工堆花制作而成的。本版摄影:袁婧
1916年,英国人麦克利在上海闸北顾家湾(现中山北路、恒业路附近)开设广大工厂,这是洋人在中国创办的最早的搪瓷厂,制造牌照、口杯、食篮、灯罩等搪瓷制品与日货竞争。
就此,搪瓷在中国翻开辉煌一页。在那个物质相对匮乏的年代里,搪瓷器皿成了几代中国人的生活必需乃至精神图腾。
然而伴随着社会发展和变革,当不锈钢、铝合金、塑料渐次进入市场,搪瓷这个平日里哐当作响的器物倏尔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搪瓷进入中国将近一百年时,有一个人站了出来,自筹资金面向公众办起了一场搪瓷百年展,将自己近半个世纪来收集的2000多件各类搪瓷制品轮转展出。展览吸引了政府部门、业内人士、居民以及媒体前来观展,截至目前已近5000人次。
大家眼里,办展者为大家找回了“集体记忆”。而办展者心里:这,不过是给自己与搪瓷间大半生情缘的一个最好交待。
办展者,名叫谢党伟,上海久新搪瓷厂末任厂长。
本报首席记者 顾一琼
百年搪瓷展开幕这天,谢党伟终于睡了个好觉。这,也是他近半个世纪来感受最踏实的一天。
半个世纪来,与搪瓷“挂钩”的人生沉浮不断。如今,2600件搪瓷器物有了宽舒、安顿之所,还能向世人展示风采。更欣慰的是,从国外留学回来的儿子、儿媳,自愿从老爸手里捧过搪瓷,通过外观设计及制造技艺的更新,致力于给搪瓷赋予全新的功能和定义。
“这,真的是最好的归宿。”
“喇叭”师傅带出状元徒弟
关于搪瓷,谢党伟积攒了一肚子的故事,每每回味每每有新。
谢党伟出生在普通家庭,家中五个兄弟,排行老四。
1973年,18岁的谢党伟走出校门进入久新搪瓷厂。那个年代,能进一家有着40年历史的国营老厂,绝对是个好出路。而这个机会,是老母亲帮他求来的。
当时,谢党伟哥哥们都已上山下乡,老母亲扑通一下跪在学校老师面前,帮四儿子求一个离家不远的工作。
就这样,谢党伟进了厂,他也暗自发誓:不能愧对母亲的这一跪。
起先,他被安排进工厂自设的技工学校学习,一周上课,一周进车间实践。制胚、搪烧、喷花,每道工序都学了再反复操练。
两年后,他被正式定格在了喷花车间。
慈母以外,谢党伟最想感谢的是严师———陈国庆。这位抗美援朝老兵外号“喇叭”,对徒弟要求非常严格。常常一早就把徒弟“拎”起床,一起研究、拆装喷花用的喷枪。生活上,陈师傅对徒弟很是关心,时不时会拎来甲鱼给这个还在长身体的徒弟。
就这样,谢党伟渐渐吃透了喷花技巧。比如,喷枪角度的高低、半成品的冷热、气压的大小,以及喷枪的旋转程度。
他甚至还开始关注艺术效果,最大程度地翻译、还原画师的画稿。
比如,牡丹花颜色要内深外淡,金鱼肚皮通常颜色较浅,甚至于,一条鱼画板上有七种颜色,他就调配出深浅不一七种色,准备七支喷枪,渐次上色。
讲求艺术感的同时,谢党伟还慢慢琢磨出了一套提高喷花速度的方法,渐渐赶上并超过了师傅。
当时车间里的平均定额是两人一天要喷花240个脸盘,谢党伟居然喷到了420个。为此,车间主任还曾偷偷带队在背后掐表计算。
经审核,这420个脸盘从速度、质量到损耗、艺术效果各个角度考量都属于“一等”,自此,谢党伟喷花技法在车间里流传开来。
1978年,市轻工业局组织了技术比武。谢党伟的参赛项目是给一个口径26公分的搪瓷饭碟喷花,结果夺得行业第一。奖品,依然是搪瓷,一个口径10公分的杯子,上面写着:上海轻工技能比赛,还有个大大的“1”。谢党伟如获至宝,把这个杯子赠给了外婆。
当时,人民广场区域武进路上有一个橱窗,以实物、文字展示了这次技能比武大赛中脱颖而出的精品和状元。亲戚天天去看,邻居天天来贺,这给了谢党伟莫大的鼓励。
1979年5月4日,谢党伟获上海市首届新长征突击手,并于次年当上了工厂的团委书记。
谁说搪瓷没有艺术品
这场轻工技术比武中,谢党伟投入全身心“拼”出的搪瓷饭碟,在他自己心里俨然是一件艺术品。
“谁说搪瓷只是耐用品,没有艺术品?”他有了收藏搪瓷器物的念头。
既然是收藏,首先要有经费。谢党伟的经费来自三个渠道。
老母亲一如既往全力支持,常常省吃俭用,偷偷塞给他三元、五元的零钱。
其次,营养补贴。那时候的喷花工人,因涉及粉尘污染,每天有一毛两分钱的营养菜,谢党伟常常省下这笔钱。
此外,他还很会“创收”。比如,家里吃肉,他常常把自己的吃肉份额让给哥哥,每让出一块肉就问大哥要四分钱;他还会给弄堂里烧七星炉的老头儿来回搬运煤油炉,每天赚取两分钱。
收藏,还得有渠道。
最初,他会攒了钱去工厂的销售部买。
之后,他还会去包装车间“囤货”。熟悉的同事会把介于一等品和二等品之间的货品以二等品的价格卖给他。“比如,一个脸盆一等品就是三块多,二等品只要两块八毛”。
亲朋好友的馈赠也是他收藏的主要来源。
收藏,还需要空间。
最早,谢党伟收藏搪瓷器物主要看花色,后来还关注上了造型。渐渐地,脸盆、口杯、饭碟、盘子、甚至痰盂,收藏了一大堆。床底下塞不下了,就寄放到朋友家。
1986年,谢党伟结婚,在从商亲戚的资助下,他有了公平路11个平方米的婚房。即便如此,新地方很快也不够用了。
此后,数百件搪瓷器物跟着谢党伟辗转多处。直到2006年,夫妻两人买下了四川路上200平方米的房子,这些器物才得以舒展。忍了多年的老爱人一再提醒:“不要再把这些瓶瓶罐罐摆放在家里了”。
谢党伟还是没忍住,各种展柜、架子纷纷搭起来,还经常带朋友来参观,客厅成了“九曲桥”般的展示室和接待室。
一次,一名国际友人来看过后提出以上千万价格收走藏品,被谢党伟一口拒绝,“这些见证了我们国家的民族工业和工业设计,也盛满了几代人的情感,千金不换。”
再续百年搪瓷梦
与藏品的颠沛辗转相比,更大的冲击来自于搪瓷制造行业整体的衰落。
2002年9月21日,一个令谢党伟终生难忘的日子。
当天上午,目送着货车把最后一个集装箱内的货物拉走,站在空荡荡的车间里,谢党伟哭了。在整体产业结构调整、关停并转的大背景下,工厂不得不停业关门。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奋斗了一辈子,结果却成了搪瓷厂的末任厂长。
当时,谢党伟手上还有10多个未完成的外贸单子。出于责任抑或出于对搪瓷的痴迷,不甘心的谢党伟借来108副模具,带上原先工厂里的14名技术骨干,并在早前下海经商的妻子的帮助下举债50万元,来到南汇老港创业,办起了一个小搪瓷厂。
离开体制的创业,远比谢党伟设想的还要艰难。由于管理疏漏、原材料价格上涨等因素,工厂入不敷出,不得已关门大吉,并留下了22万元的债务。
站在南汇海边,谢党伟感觉自己和搪瓷一样已被时代“抛弃”。他拨通了妻子电话,一番交待之后,决定一了百了。妻子百般劝解,最终将他拉了回来。
也就在那一晚,整夜未眠的谢党伟决定放下自己的执念,踏踏实实从头再来,过好日子。
工厂倒闭后的这些年间,他先后在三家企业任职,做过中介公司人事总监,当过监理公司副总,还做起了外企的人力资源总监。每干一行,他都拿出当年做喷花技工的认真劲头。
已经安于现状的谢党伟怎么都没想到,这次,是搪瓷主动找上了他,再续缘分。
就在2015年,谢党伟的儿子带着女友留学归国。
第一次上门,小姑娘见到了谢党伟家中展陈的无数搪瓷器物,当即直爽地问:“叔叔,我们做搪瓷创意品怎么样?”
思索了两三秒,谢党伟回复:“行”。这两三秒彻底“激活”了谢党伟内心封存着的有关搪瓷的那个梦想。
这些年来悄悄搜索到的讯息在他眼前快速闪过———这些年,搪瓷尽管渐渐淡出了人们的日常生活,但其制作技艺和使用范围得到了快速发展,由日用品发展到家电、医用、建筑、洁具等多领域,以热水器内胆为例,以往用的是不锈钢,焊点会出现腐蚀、漏水等现象,而搪瓷是将无机玻璃质材料通过熔融凝于金属上的复合材料,具有耐腐蚀、耐水性等特点,逐渐取代了不锈钢;如今,国内生产的搪瓷产品八成以上出口,一个中高档的铸铁搪瓷锅在国外售价2000元左右;国外,搪瓷制品的花色及器形丰富多彩,早已突破了口杯、面盆之囿,而被广泛应用于灯饰、家电等等;一些经过技术改良过的搪瓷器物也开始出现在宜家、无印良品等店铺中。
看到了搪瓷春天的谢党伟也攀爬上了人生的另一个山丘。
在儿子、儿媳的操持下,一个专注于搪瓷创意产品开发的新品牌“玖申”正式成立,时尚设计、改良工艺,加上对文化生活的诠释,使得“玖申”的产品迅速进入沪上各类买手店,如衡山合集等。
与此同时,谢党伟老两口也寻到了嘉定江桥一处功成身退售楼处,将其改造成一处静谧的江南园林,用于展出谢党伟2600件珍藏的搪瓷器物。谢党伟也在新浪上开出了关于百年搪瓷展的微博,一下子“圈粉”2万多,评论数万条。
策展由学习艺术设计及品牌管理的儿子儿媳全程“操刀”,不仅展出了不同年代千姿百态的搪瓷风采,还回溯了搪瓷百年历史,以及搪瓷制作技艺的演变,国外搪瓷神韵等等。
一个人、一个家、几代人和搪瓷间的故事还在继续……
喝下凉开水,嘴边的那一丝甜
本报首席记者 顾一琼
关于搪瓷,你想起了什么?至少,我有这些。
上幼儿园第一天,午餐时间,阿姨发来一只绿釉白底的小碗,乘着喷香的饭和一个大肉丸,炊事阿姨故意用饭勺子敲得碗边铛铛作响,提醒大家趁热快吃。这只看着敦实的小碗,很好地安抚了正处于“分离焦虑”中的我,尽管因为吃得慢,肉丸被其他小朋友抢了去,但这顿饭回味起来依然香甜。
中学时,午餐前的最后一堂课,老师常常拖堂。一放学,大家都揣着搪瓷饭盆飞奔去食堂。而我那位跑得最快的同桌,挑起了代买饭菜的任务,这样的“代购”一代就是三年,每每捧起热腾腾的搪瓷饭盆,就不由暗自庆幸有这样一段质朴的友谊。
刚入大学,学校发给每人一个印着“新闻传播学院新闻系”的白搪瓷面盘,没想接来时一个激动,当即摔出了一个黑疤。但就是这个带疤的搪瓷盆,伴随着我度过了一生中“最后”无忧无虑的四年光景。
最怀念的,还是外婆家那个超大口径的搪瓷杯,上面有着红色大大的“奖”字。在没有纯净水、矿泉水的年代,外婆常用它来凉白开水。夏天,在外玩得满头大汗,家里总有它在等着我,冲进屋,捧起杯,咚咚咚,喝下大半杯水,嘴角似乎还会泛起一丝甜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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搪瓷,又称珐琅,是将无机玻璃质材料通过熔融凝于基体金属上并与金属牢固结合在一起的一种复合材料。珐琅,古埃及最早出现,其次是希腊。6世纪欧洲嵌丝珐琅、剔花珐琅、浮雕珐琅、透光珐琅、画珐琅相继问世。8世纪中国开始发展珐琅,到14世纪末珐琅技艺日趋成熟,15世纪中期明代景泰年间的制品尤为著称,故有景泰蓝之称。19世纪初,欧洲研制出铸铁搪瓷,为搪瓷由工艺品走向日用品奠定了基础。19世纪中,各类工业发展,促使钢板搪瓷兴起,开创了现代搪瓷的新纪元。
搪瓷作为工业品,为中国普通百姓所用,要从上世纪初算起。值得一提的是,在1956年中国制定搪瓷制品标准以前,这种将无机玻璃质材料通过熔融凝于基体金属上,并与金属牢固结合在一起的复合材料,被称作珐琅。至今,国外,人们还称搪瓷为珐琅。珐琅是音译,古代又称“佛菻”、“佛郎”、“拂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