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洼墓地范围示意图。
2017年年末,关中东部的澄城县曾爆出新闻,发现全国规模最大的春秋时期周系墓葬,初步认定,刘家洼墓地为春秋早期的周文化系统墓地,墓地代表的聚落性质为周代某一周系贵族的封国。然而,谁的封国、墓地葬的是哪位诸侯?成为待解之谜。
新年伊始,该墓地发掘现场又传捷报——这里出土了带铭文的青铜器,其中有“芮公”“芮太子”铭文!至此,继韩城梁带村芮国墓地之后,古代芮国后期的又一处都邑遗址和墓地被“锁定”在了刘家洼,古代芮国再添考古实证!
▲大墓中出土的带铭文青铜器。
▲考古队长孙站伟向记者介绍青铜器上的铭文。
10年前,刘家洼东北60公里的韩城市梁带村墓地的几座大墓中,出土了芮公簋、芮公鬲、芮太子鬲等多件带“芮”字铭文的青铜器,该墓地被确定为芮国墓地。
1月2日,刘家洼墓地考古队领队、陕西省考古研究院纪委书记种建荣研究员披露,近两年来,他们在对刘家洼遗址全面系统调查勘探的同时,重点发掘了包括周代诸侯大墓在内的两处墓地,认定该地为芮国后期的又一处都邑遗址,出土了大量珍贵文物,取得一系列重要收获与认识,对推动关中东部周代考古乃至周代历史社会的研究具有重要的意义。
“该遗址的时代属春秋早中期。遗址内的夯土建筑、城墙、壕沟、陶范及制陶等手工遗存,以及墓葬形制、丧葬习俗等文化特征,青铜器礼器有七鼎六簋、五鼎四簋等组合形式,‘芮公’、‘芮太子’等青铜器铭文的综合分析,这里应当是一处芮国后期的都城遗址和墓地。”
▲对铭文青铜器进行除锈。
芮国是商代末期(约公元前1056年)出现的小国,至公元前640年,被秦穆公所灭,在历史舞台上,先后有400余年历史。种建荣说,“芮国,这个历史上与周同姓的诸侯的最后政治中心,经刘家洼的发掘得以确认,填补了芮国后期历史的空白,也提供了周王室大臣采邑(地)向东周诸侯国发现演变的典型案例。”
2018年8月15日,本报记者曾专程到刘家洼遗址采访,并写就数千字专稿,出于对考古队的承诺和“保密”考虑,相关报道一直忍着没有发出。
就在那次采访时,种建荣告诉本报记者,“所有出土的文字证实它就是芮,它还是芮国的一个墓地,是芮国的一部分!”
刘家洼:王朝经略之地,秦晋长期拉锯争锋之所
位于该县王庄镇刘家洼村西北的刘家洼遗址,分布于洛河支流长宁河上游的鲁家河两岸。2016年底发现有墓葬被盗,经国家文物局批准,陕西省考古研究院与市、县相关文博单位组成联合考古队,在此展开勘探和抢救性发掘,两年来出土了大量珍贵文物。
这里处于黄河与洛河之间的渭北黄土台塬带,是勾连北方与关中以及与中原的重要通道,宗周与晋来往的交通要冲,秦与三晋争锋的重点区域,地理位置关键而重要。
▲刘家洼墓地发掘现场。
记者了解到,这里在西周属于抵近王朝北部边界的王畿地区,是王朝经略之地。东周时期则处于周戎之间、秦晋之交,民族融合、文化交流的前沿地带。春秋时期,秦、晋长期在此拉锯、争锋。
刘家洼地区古文化底蕴深厚,文物遗存丰富,古遗址、古墓葬相对集中,周邻发现新石器遗址,以及战国、秦汉墓葬。北边10 公里处黄龙山脚下是魏长城,北边2公里多的地方,2014年曾发现西周时期的九沟墓地。东北3公里处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良周秦汉宫殿遗址。这里也处在唐代名臣魏征的封地范围。
考古队经调查确认,该遗址以自然冲沟和人工壕沟相连组成一个封闭的大型遗址区域,东西2000米、南北1500米,范围约3平方公里。记者看到,鲁家河将遗址分为东、西两区。考古队在遗址区内已采集到丰富的周代文化遗物,断崖上可看到较多灰坑和夯土墙等遗迹。在东、西两区,勘探发现了一般居址密集区和墓地。
在遗址东区中部位置,勘探发现一个面积10余万平方米的城址。城址西面邻鲁家河河道、南、北、东三面由夯土墙相围合,也形成一个相对闭合的城址区,位置居中、地势险要。城址内采集到一些春秋陶器残片和一块陶范残块。考古专家根据勘探发现的大量灰坑和板瓦等建材堆积推断,这里属重要建筑所在,应是高等级人群居住区。
勘探确认4处共210余座墓葬
“截至目前,刘家洼遗址确认的墓地有4处,共210余座墓葬,其中东区墓地3处,西区1处。其中最为引人瞩目是,发现了2座带两条墓道的‘中’字型大墓(编号M1与M2),南北向,东西并排分布。”种建荣说,这两座大墓规模宏大,墓主人应当是诸侯国国君级别。
发掘现场被围栏围住的一块约7700平方米墓地,是一个贵族公共墓地,共有墓葬66座,车马坑2座,马坑1座。通过探方式的全揭露发掘,目前已完成20多座中小型墓的清理,其中4座遭盗扰,15座保存完好,数百件(组)文物中青铜器占大宗,车马器数量也最多,还出土了铜翣和由铜鱼、铜铃、陶珠(石贝)组成的棺饰件。
▲出土的玉琮。
▲出土的玉玦。
▲清理青铜器物。
在东I区墓地,共发掘大、中、小型墓葬71座,车马坑2座、马坑1座。其中有“中”字型大墓2座(M1、M2),大型竖穴土坑墓1座(M3)。西区墓地共发掘中、小型墓葬44座,已探明马坑2座,发掘了1座。
这块墓地的三面地势较低处,有大量中、小型墓,墓口面积10平方米以上的21座,超过20平方米的5座,这些墓葬的主人身份相当于卿大夫或士一级的贵族。已发掘的20多座墓中,M6和M49陪葬最为丰富,M6出土170件(组)文物,M49达230 件(组),均以青铜器为大宗。这一墓地的形态,既与梁带村芮国墓地、虢国墓地大中小各类墓葬共处一地特点不同,也与晋国国君及夫人独立茔域的特点有别。
▲大墓出土的芮公铜鼎。
据种建荣介绍,墓地中部的M1、M2,形制结构基本相同,总长、深度相当,长64米、深12米,椁室大小差不多,均南北长7米、东西宽5米。
M1、M2规模宏大,墓主人应当是诸侯国国君级别,为同时期规模最大的周系墓葬,M1的墓室大小仅次于同时期、同形制的甘肃礼县大堡子山的秦公大墓M2和M3,但比曲沃晋侯墓M93、韩城梁带村芮公墓M27大得多,也比洛阳发现的、被认为可能是周平王墓的“亚”字型大墓大。
两座大墓“收成最丰”,铜器铭文证实墓主应为芮国国君
2018年8月,本报记者在鲁家河东岸塬上一个铁网围挡的7700 平方米墓地发掘现场看到,鲁家河以西还有一个墓地,当年已发掘了30多座墓葬;围栏的东边也有一个墓地。这里发现有高等级建筑、铸铜与制陶手工业遗存,以及高等级墓葬与大体量的夯土墙、壕沟遗迹。
为防天雨,M1的发掘现场覆盖上了塑料布。在墓室二层台,迷彩布遮盖着两件木俑。因被盗严重,只残存一些铜质的棺环、兵器和2件青铜簋。记者获知,木俑放在墓中有可能是为了驱神辟邪。
两座带墓道的“中”字形大墓M1、M2已清理到了墓底,但被盗严重。它们的西北不远处,各有一座长方形的车马坑,有待发掘。防雨大棚下,12米深的M2大墓,墓室底部棺椁之间,东部的7件青铜鼎、一件青铜簋已经被提取,一个5米长的编钟架子仍静卧在泥土里,上面是斑驳的木雕痕迹,嵌着蚌片、蚌饰等饰件,钟架下面倒塌的土里覆压着7件编钟,一件编钟已被提取。文保专家正在给编钟架子打“吊针”,不断加固,准备适时提取木雕痕迹。
▲“中'字形大墓M1二层台西北角的两件木俑。
▲“中”字形大墓M2清理中。
▲发掘中的M2大墓。
▲发掘中的M2大墓。
“两座大墓均遭严重盗扰,人骨不存,墓主葬式不明,出土随葬品多少不等。”种建荣说,M1劫后残留各类随葬品总计240件(组),重要的包括彩绘木俑、铜簋、2组10件编磬、2套残存9件编钟,铜铎、漆木建鼓、铁矛、大玉戈等。M2保存状况相对较好,出土各类文物400件(组),主要有鼎7、簋1、盘1与1件铜鍑;2套编钟编磬,及钟虡、磬架,4件建鼓、1件陶埙,还有一件疑似木质琴瑟类乐器,这种乐器此前在春秋诸侯墓葬中并不多见。
▲大墓M1中出土的编钟、石磬。
西侧5.3米长的钟架保存较好,上面有嵌蚌饰的木雕漆绘图案,下伏圆雕兽形虡座甚为壮观。一件长2米、宽1.3米的三栏木床遗存,四角为青铜角饰,将我国使用床榻的历史提前到春秋早期。雕纹钟、磬架,漆木几案、豆、盒等,是研究春秋时期木作髹漆工艺技术发展水平的珍贵资料。众多金器、铁器,是认识我国古代黄金及冶铁业发展重要信息。
▲出土的金器。
最为关键的是,在M2椁室的东北角的一件建鼓上,鼓柱上面的铜柱套管上发现了17个字的铭文,铭文里有刻铭“芮公”作器。这个建鼓是芮公制作的乐器。建鼓下面压着的一件铜戈上发现“芮行人”铭文。考古专家据此判断,此墓主应当是春秋早中期的一代芮国国君。另一个中型墓的铜鬲上,出土了“芮太子”铭文。
东I区中型墓M6、M49、M27随葬品也很丰富。其中M27和M49出土有青铜器铭文资料,M27两件铜鬲口沿上铸有“芮太子白”等铭文,为判定墓地性质提供了参证。
▲口沿上带有铭文的青铜器物。
▲出土的“芮太子白铜鬲”。
在良周村考古队,考古队长孙战伟助理研究员让人拿出两件铜鬲,记者看到,器物的口沿一圈刻有铭文,有些字迹模糊。“正在除锈,上面的铭文有的刚露头,大概就十几个字,和芮国有关系,显示的是‘芮’和‘芮太子’。”孙战伟说,它们与梁带村出土的器形、位置、铭文内容等都非常相似。
种建荣说,“这些铭文不是出在其它器物上,如果是其它器物,那可能是别人送的,或者是战利品。这种乐鼓、乐器一般不会是赠送的,只能是他自己的。”
目前所知春秋早期墓葬出土乐悬制度中的最高级别
据介绍,西周春秋时期诸侯级墓葬的乐器组合,基本都是青铜编钟、石编磬一套。而刘家洼“中”字型大墓的乐器组合均为编钟、编磬各两套。竖穴土坑大墓M3则发现有五镈九钮编钟配组方式,也是同时期最早的例证。几座大型墓葬还配有多件建鼓、铜鉦、陶埙等,成为目前所知春秋早期墓葬出土乐悬制度中的最高级别,充分展示出芮国贵族对音乐的喜好和感官享受的追求,也为我国古代乐器发展史和音乐考古的研究,提供了最重要资料。
▲大墓M3出土的镈钟组合。
▲大墓M3出土的钮钟组合。
这两座大墓中,都出土了大量的车马器,不少兵器和少量的玉器。“有的金器是首次见到的,非常重要,比如金的权杖头,应该是现在唯一的一件金的权杖头。”种建荣介绍,这件金首铜樽权杖长约1.4米,权杖头上饰有蟠螭纹。
▲金首铜樽权杖和金牌饰(右下角)出土时。
杖,既是一种生活用具,也是一种象征身份和地位的装饰品。中国人用杖,由来已久。我国历代王朝,都有赐杖予老臣的惯例。《礼记·曲礼》:“大夫七十而致事。若不得谢,则必赐之几杖。”“谋与长者,必操几杖以从之。”而不同身份的人,手杖的装饰和长度都各不相同。戏曲中,皇家使用的“龙头拐杖”,虽是道具,长度就和金杖差不多。
M3大墓中,9个壁龛发现9个殉人,全是屈肢葬
黄昏时分的M3墓发掘现场,滑轮不时吊上放下,现场发掘已到椁室了,是秦人的葬俗。
记者俯身看到,这是一个竖穴土坑大墓,椁室的四壁都有壁龛,共置有9个壁龛。“每个都有殉人,共清理出9个殉人,全是屈肢葬。在葬俗上不一样,我们怀疑它是一个外来人。”孙战伟说。
据介绍,每个壁龛有1个年轻女性殉葬,下肢甚屈,身上见有朱砂。在随葬器物中,重要的有2件铸有“芮公”的同铭铜鼎、5镈9钮的编钟,还有大量的车马器,以及罕见的木格漆绘墙围和1件漆器。墓中没有发现任何兵器,专家推测墓主人可能是M2芮公夫人。
▲出土的漆器。
“这个墓地,为什么只在M3中发现了殉人?”钟建荣说:“春秋时期秦国的墓葬大多都有殉人,加上当时‘国内不婚’的传统,国君夫人大多是外族,据推断,这位国君夫人的母族或与秦系国家有关。” 孙战伟认为,该墓主人并非芮国人,应是外嫁而来,其娘家可能出自嬴姓,联系历史背景推测,最大可能应为秦国或梁国。
两座仅3平方米的特小墓出土金耳环,显示外来文化的交流频仍
据了解,整个墓地出土铜器最多,很精彩,还有金器、铁器。“还有很多东西属于外来的或北方的文化因素,说明这里与北方的族群如戎人之间是有交流的,显示出这里频仍的文化交流和碰撞。”种建荣说,“刘家洼这些大墓中出土的金首权杖、青铜鍑、铁矛等,部分中、小型墓中出土的螺旋状金耳环、金手镯等饰物,充溢着浓厚的北方草原文化气息。”
▲特小墓中出土的金耳环。
▲特小墓中出土的金耳环。
墓地的新发现,引发了考古专家对东周社会认识的“重新思考”。“相关墓葬的墓主既有可以确认的芮公,也有中小贵族或平民,墓葬间没有发现打破叠压关系或明显的分区,显然都属于芮国的同时期墓葬。”他说,“不同文化传统、族系背景的居民共用同一墓地的现象,揭示了芮国后期民族、文化融合的真实图景,呈现出地缘国家的基本特征。”
一座小型墓中出土了一件极其罕见的五孔陶埙。据介绍,商周时期的陶埙全国仅出土了16件,且多集中在商代。
▲出土的陶埙。
出土的金器与铁器,堪称珍品。7件金器,包括一件虎形牌饰、2件牛首衔环饰,以及其它素面环和螺旋形金耳环。螺旋形金耳环是人体饰金器,是典型的北方民族的器物。它的发现,对于探讨春秋时期关中与北方之间文化交流、族群互动与交融提供了新证据。
在两座不到3平方米的特小墓中,出土了3件金耳环!“为啥会有金耳环,却没有一件陶器?”种建荣认为,“他不是陕西人,是外来人,是北边的少数民族,是戎狄人。不同族的人埋在同一个墓地,我们就不能说它是家族墓地,这是一种近缘关系,是一种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的关系,需要做 DNA 鉴定,进行科学分析。”
“这个墓地是芮没有问题。但是比梁带村墓地晚一点,是前后紧挨着的‘父子关系’。”
刘家洼墓地发掘,揭开关中东部区域考古新篇章
种建荣认为,渭南地区地处关中的东大门,是关中的大喇叭口,是中国的二级阶地和三级阶地,洛河与黄河两条通道经过这里,历史上是一个文化交流、碰撞频仍的地区。在中国古代主流文化拓展上,在中国古代传统文化从关中核心地区向东发展中,渭南就是一个传导器和扩音器。长期以来,陕西考古工作局限于关中西部,对这里关注不够。
“此次刘家洼墓地的发现、发掘,重要的是开启了一个契机,揭开了陕西关中东部考古的新的一页。”2017年,陕西省考古研究院在刘家洼墓地布局了渭南考古基地,他认为,这是一个区域考古的基地,它是一个楔子、一个切入点,其工作任务不是刘家洼几座大墓,而是把关中东部统一考量的,放眼关中东部,辐射周邻。“该基地将刘家洼墓地置于一个重大的背景或区域下开展研究,就是说,站在刘家洼,放眼的是整个关中东部。”
种建荣说,两周之际伴随着周王室的东迁,关中东部地区的政治格局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以前学界对两周时期周王室在当地的筹划治理与分封模式方面的认识十分模糊。刘家洼墓地的发现上接梁带村芮国墓地,为研究东周时期关中东部诸侯国的存灭概况,与北方其他民族的交流,政治格局变迁,人群流动和地方管理模式提供了绝佳的资料。
据悉,接下来,这个墓地的范围将得到全部揭示,经过10年、20年,把关中东部厘清,然后打通关中社会与周代社会的核心区域,这样的话,我们对周代社会问题的回答,就会上升到一个高度。
“未来,我们对这个遗址和几个墓地,不是挖完就走人,首先是保护,小墓都回填,两个大墓将建遗址博物馆进行展示,一个是展示千年后的留存现状,另一个展示和复原当时的礼制,展示当时的埋葬制度和埋葬文化,体现周礼的过程。”种建荣对未来信心满满。
文:文汇报驻陕记者韩 宏
图:韩 宏、刘家洼墓地考古队
编辑制作:韩 宏
责任编辑:叶志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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