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徘徊者“号上,马修·迈康纳扮演的男主角和安妮·海瑟薇扮演的女主角挣扎于拯救人类的宏大任务与各自的私人感情之间。
■文汇报记者 柳青
森山大道在一篇随笔里写道:“我偶尔也会幻想一些不切实际的,例如,在25岁的时候,遇到21岁左右的母亲。不能说是母亲,应该说是与身为一名女性的母亲相遇。”在他的随笔集里,这是难得的一次笔底迸出温柔的爱意。
在《星际穿越》的结尾,被困在黑洞扭曲时空中的父亲,看着咫尺天涯的10岁的女儿,用莫尔斯电码向成为物理学家的已经和他同龄的女儿求救,以及劫后余生,30出头的他重逢了快100岁的女儿,曾经在他怀抱里寻找庇护的小女儿,这时成了他的拯救者和导师。导演克里斯托弗·诺兰没有读过摄影师森山偶然写下的闲笔,但是情感的冲击力是相似的,这也让《星际穿越》微妙地不同于诺兰之前的《致命魔术》、《黑暗骑士》三部曲和《盗梦空间》。影片的制片人、同时也是诺兰太太的艾玛·托马斯说,拍《星际穿越》时的诺兰的心态跟过去是不同的,他开始考虑怎样拍一部能和孩子一起看的电影。这是第一次,在诺兰电影里像精密机械一般的剧情结构里,加入情感的齿轮。
诺兰的思维游戏太深入人心,以至于他的电影已经被视为检验智商的标准,据说有很多影院准备好有关虫洞、黑洞、奇点的科普小手册广泛派发,摩拳擦掌的观众好像要接受一次理论物理入门课程的随堂考试。
很难说这是一个导演的荣幸,还是不幸。这个在14年里拍了8部电影、创造35亿美元票房的导演,他确实改变了,或者至少参与变革了21世纪以后的好莱坞主流商业电影。他最突出的优点是把电影的叙事设计成一个复杂的思维迷宫,为观众制造解谜的挑战,也在反复咀嚼细节之后,体会拼全最后一块拼图的乐趣。但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他最大的缺点在于对剧情构造的兴趣盖过其它,以致于影像和视听层面的“好看”以及人物的立体感,都是很欠缺的。
《星际穿越》很容易拿来和去年的《地心引力》类比,都是带着“太空歌剧”面目的情感剧,各自的短长也很明显。《地心引力》过分简单化的叙事被诟病,漏洞百出的科学背景更是被科普强迫症患者们攻击成筛子,但它能够和《火车进站》(第一部公映的电影)、《爵士歌手》(第一部有声片)摆在一起,有必要在电影史的坐标系里特别标记出来,因为它制造的影像奇观深刻地改变了“看电影”这桩事的体验。到了《星际穿越》里,《地心引力》所有的缺点被纠正了,有理论物理学家索恩把关,这部电影严密得让“科学松鼠会”的作者们也只有佩服的份。可是《地心引力》的优点在这里也荡然无存,如果抛开各种物理学的高概念,你会惊诧地发现《星际穿越》的视听语言几乎是陈旧平淡的。
这是诺兰的电影里一直存在的“短板”,他迷恋于叙事的设计,却很少能好好解决怎么用画面叙事,据说他的拍摄现场从来只有故事版块,没有分镜头图表。电影里情节总是依赖对话推进,对话通常又很呆板,很少参与人物性格与戏剧的塑造,不信去看《星际穿越》,几个主角高谈阔论理论物理的台词,互相换了完全不影响电影继续。同理,一旦把诺兰电影里的对白掐了,画面平淡、剪辑松散拖沓的问题将清晰地暴露出来。
《黑暗骑士》三部曲的完结篇上映时,电影学者大卫·伯德维尔发表了一篇深入分析诺兰电影风格的长文,伯德维尔认为在题材、主题、形式和风格这几个塑造电影的方面,诺兰并没有提供真正意义上的革新,他是一个谨慎的改良者而非颠覆者。诺兰的雄心在于为超级大片引入热门的社会议题,《黑暗骑士》三部曲和眼下的《星际穿越》涉及的话题,都能在现实中找到呼应,但他并没有解决在戏剧的营造中内化这些议题,他本人也承认,“我们提出很多有趣的问题,看能不能把它们粘上去,这会得到很多迥异的解读,但电影本身是不参与其中的。”这就不奇怪伯德维尔会尖刻地指责:“含混不清的呈现是一种装腔作势”。
不久前,影评人magasa在一篇题为《诺兰:庸俗的天才》的文章里总结道:“诺兰的电影缺乏迷人的暧昧性,且并不打算真正地挑战观众,它精确、稳定,所以机械、冷漠。”《星际穿越》在大部分时间里验证着这条负面的评语,直到男主角一脚踏进黑洞的五维空间,可这时太晚了,冲向终点的电影已经没有多少余地留给人情和人性的展开,只能是导演安排男主角在“恰好”的地点和时机,“恰好”地解开父女的心结,也“恰好”地完成“最后一分钟营救”。电影里的角色们谈论着三维四维和五维,偏偏从角色到电影本身的维度都很扁平。
尽管理论物理没能穿透人情的宇宙,《星际穿越》毕竟让人看到诺兰的电影朝着情感的领域滑动了一小步,这位改造了好莱坞爆米花电影的导演,能不能摆脱外在叙事结构的花巧后扩展电影的内涵,还是有些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