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君
如果说,20世纪只是提出了一个“新诗”的概念,并且这个概念被和现代进步、民族复兴、精神启蒙和思想解放等宏大叙事捆绑在了一起;那么,21世纪才真正出现了新诗本身的兴盛,新诗回到了诗歌的本体,回到了作为个人抒发情感、日常生活呈现、自我精神升华和个体灵魂安慰的自由自然自发状态,我称之为诗歌的“草根性”。
基层草根诗歌兴起。最早被称为“草根诗人”的,有杨键、雷平阳、江非、江一郎等人,后来又包括所谓“打工诗人”如郑小琼、谢湘南等,以及最近的余秀华、郭金牛、许立志等诗人的出现。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特点:大多出身于偏僻地域,生活于社会基层,但得益于改革开放,教育普及,尤其是网络带来的便捷,消除了知识信息的不对称,能完成和大城市同龄人同样的诗歌启蒙与诗歌教育,接触并学习经典。然后在社会摸爬滚打中,经历时代风雨的洗礼与个人痛苦感受的抽打沉淀,完成了人生阅历与社会经验的积累,领悟和思考一系列或细微或重大的生活和心理问题。于是,众多外在条件和因素刺激他们的灵感和写作欲望,天赋与才气得到激发,诗歌创作处于一种喷发状态,得到诗歌同仁的关注与扶持。他们幸运地赶上网络时代,无需再经过传统的漫长寻求刊物发表的过程,通过众多自媒体和新媒体,诗歌便获得广泛传播,最后也被主流诗歌界接受。从他们身上可以看出,这是自由生长并经过了真正的激烈竞争才脱颖而出的一代诗人,他们如果不是基础牢固深厚,很容易就会被淘汰。
女性诗歌繁荣,女性诗人群大规模出现。网络时代尤其是个人博客出现以后,女性诗歌蔚成潮流。过去的诗歌史,女性基本是缺席者。中国古代传统中“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观念根深蒂固,诗歌史上女性的缺席,女性经验与感受的缺位,女性被代言,情况非常严重。五代十国时期,一部以女性的名义编纂的词集《花间集》,艳丽香软的词风,描绘闺中妇女日常生活情态,里面所收诗歌大多是关于女性的感受、生活与诉说的,但作者全是男性。五四以后,女性诗人稍有增多,但新诗史上女性诗人仍寥寥可数,冰心、郑敏、陈敬容直到舒婷、翟永明,何其少。这一状况,进入21世纪才有所改观,随着教育的普及,男女平等观念的深入,网络带来了诗歌艺术民主化。在网络时代,全球化的交流融汇,女性诗歌写作已成为一种社会风气。女性要诉说自我,自己发言,宣扬自我,张扬性情与思想,在某种意义上是现代性的一个基本标志。
女性诗歌写作汇聚成为一股潮流,其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女性受教育人数与比例增加,大学文科主要人群发生变化,以女性居多,因而导致文学创作主体和人群的变化;另外相对而言,女性生存压力少于男性,因而可以更专心于创作;同时,网络本身的特点适合女性创作,学习交流便利,居家写作也自由方便,传播也更为迅速便捷。此外,女性相对更坚守真、善、美与爱等诗歌最基本的品质,其发展可能会冲淡当代诗坛的争斗、暴戾、萎靡之气,所以,我曾称之为“新红颜写作”。“新”,强调其自由独立之现代女性身份;“红颜”一词则具有中国传统美学色彩,指其有传承;而且,女性诗歌和女性经验在以往的诗歌历史中相对薄弱和匮乏,因此反而带来新鲜感和新的创作方式。女性诗歌创作天生依赖经验感受,不像男诗人那样过于拘泥于观念,再者女诗人大多不陷入圈子之争,相对超脱,不像男诗人容易产生观念义气之争,排斥不一样的写作,也就能更广泛地吸收,所以反而可能兼容包蓄,成就大器。
地方性诗歌日益活跃与旺盛。地方诗歌传统和文化传统古已有之。古人很早就有“北质而南文”的说法,强调地域对文学的影响。清末民初,四川学者刘咸炘探讨各地地域文化特征称:“夫民生异俗,土气成风。扬州性轻则词丽,楚人音哀则骚工,徽歙多商故文士多密察于考据,常州临水故经师亦摇荡其情衷。吾蜀介南北之间,折文质之中,抗三方而屹屹,独完气于鸿蒙。”五四时期,刘师培《南北文学不同论》:“大抵北方之地,土厚水深,民生其间,多尚实际;南方之地,水势浩洋,民生其际,多尚虚无。民崇实际,故所著之文,不外记事、析理二端;民尚虚无,故所作之文,或为言志、抒情之体”……江南文化、岭南文化、楚文化、巴蜀文化、齐鲁文化之类的划分法,有一定地理和历史学的依据。美国诗人施耐德在现代语境下,将地域性理解为“地域生态性”,强调保持地域生态完整性,保护地域的整体生态,颇具现代生态意识。中国地方文化诗歌之多样性,与中国地形地貌多样性有关。地方诗歌和文化的互相竞争,恰可造成多样性、多元化及其相互激发借鉴融合,带来活力。如今,尤其是互联网诞生后,一方面解构了中心,另一方面却是处处皆中心,诗歌在各地顽强茁壮成长,地方性诗歌团体如雨后春笋,向上争夺生存发展空间,充满生气活力。“礼失求诸野”,地方性文化保留的元气、阳刚之气,野性,也正是当下萎靡不振的文化重新振兴所需要的。
诗歌“草根性”的出现与网络有密切关系。其实,每一次文学革命的背后都有技术因素。每一次技术革命也必然带来文学的变化,释放文化创造力,创造文化新潮流。甲骨文时代,文学的读者必然非常之少,作者也不多,因为,能阅读或用甲骨写作,非贵族不能为。因其成本过高,文化成为垄断之物。到了竹简时代,情况有所好转,故出现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大的文化高潮,诸子百家争鸣,但竹简仍是士大夫私有财产,平民百姓难以接触。东汉蔡伦发明造纸术,使得图书制造成本更为低廉,携带也方便,中小地主得以获得教育机会,其创作也方便传播,大大释放了文化创造力,故积累一段时间之后出现盛唐,林庚先生称盛唐文学是“寒士文学”,有“布衣感”,是有历史根据的。李白、孟浩然这样出自偏僻之地的诗人,借助新技术的创造,读到流传至穷乡僻壤的文学经典,又能通过个人天才的创造获得认可,迅速进入中心。这些寒士布衣的创造,成就了最伟大的盛唐诗歌……可见,在每一次大的文学创造的背后,都有技术的影子。技术产生两个有益效果:一是教育得以更加普及,培养了创作者,进而释放文化创造力,同时也培养了读者,没有优秀的读者也就无法激发创造性;二是创作得以方便流传,使创作者获得动力与信心,创造更优秀作品。
网络时代的到来,同样带来诗歌的繁荣与活跃。网络,还包括手机,使教育及传播更加便捷。在理论上,全球一体化时代,一个身处乡村的孩子,通过视频,可以接受和哈佛大学学生同样的教育,同样,他的创作也可以在一夜之间传遍全球。当然,“诗有别材”,诗歌有其神秘的一面,绝非仅仅技术就能成就,新的诗歌高潮的出现,还依赖长时期的积累,天才人物的出现,时代的风气与氛围等诸多要素。但是,教育普及,网络,手机,以及由此带来的全球化,文化民主,文学大众化,是其必要条件和基础。
作为最自由的文体,诗歌尤其受网络影响。网络解构了文化的垄断,使得诗歌更加普及,蔓延至每一个偏僻角落,同时也改变了诗歌的流通发表形式,原来以公开刊物为主渠道的诗歌流通发表体制被无形中瓦解了。只要诗歌足够优秀,风格鲜明,个性突出,就会在网络及众多新媒体自媒体迅速传播。网络诗歌还打破了诗歌的地域限制,呈现更加自由开放的趋势,非常适合诗歌天然地自发自由生长的特点。网络及新媒体的出现,为诗歌的自由创造与传播奠定了技术条件,开辟了一个更大的平台。从理论上说,一个身处边缘乡村的诗人和北京、上海、纽约的诗人,可以接收同样多的信息与观念,进行同样多的诗歌交流,并且,优秀的诗歌也可以在一夜之间传遍全世界。
中国新诗经过百年的积累,也许到了一个爆发点。新诗百年,就是一个不断渐进发展的过程,思想上技巧上都有明显改进和变革,再加上开放与全球化背景,当代汉语诗歌在短短30年中大量吸收消化了中国古典诗歌、西方现代诗歌(经过翻译的西方现代诗歌可以说也成为了我们的传统)、百年新诗三大传统,开始到了一个由量变到质变的阶段。
在新诗百年之际,强调诗歌的“草根性”,还有这么一个深层思考:那就是在中国现代化加速以后,在已经向外(西方)学习之后,需要再向下(本土)、向内(传统)寻找资源和动力,从而最终向上建立中国人的现代意义世界,包括生活的、美学的世界。这方面,台湾地区的现代诗歌运动可以作为参考和启迪。台湾现代诗歌刚开始时也是唯西方马首是瞻,余光中等都主张西化,强调“新诗乃是横的移植,而非纵的继承”,推崇西方现代主义和超现实主义等,但越是深入和开掘,就越是返回土地、传统和个人切身经验,所以余光中这样原本学英语、表示要彻底抛弃否定传统的诗人,最后无法克制巨大的乡愁。
所以,对于21世纪诗歌来说,也许这一切还只是开始,“草根性”只是一个广大而厚实的基础,仅仅百年的新诗还需要试验、融汇、整合和提升,创造真正伟大的当代中国诗歌有赖共同的努力。
(作者系文学评论家、《诗刊》杂志副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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