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故事》制片人是曾经制作过《末代皇帝》和《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的圈中泰斗杰瑞米·托马斯。他曾这样形容那些在戛纳被好莱坞“看见”的欧洲导演们:“他们太想拍英语片了,英国和好莱坞的演员班底太强,不是任何一个国家能抗衡的,而且,能欣赏英语片的观众要远远多于任何一种外语片,无论什么样的导演都会希望自己有更多的观众。”
每年和戛纳影展“一期一会”的记者和影评人,此刻写下“第68届戛纳国际电影节今天开幕”这几个字时,多少是会心情复杂的,一年一度的“戛纳作文大赛”从主竞赛单元入围名单公布的那一刻开始,初级选手搜索入围电影资料;中级选手钩沉各位导演和影展的渊源;高级选手索引参赛参展片背后错综的人脉资源,牵扯出“电影节不能说的秘密”。去年戛纳影展主席雅各布卸任,“圈中人”一个个跳出来翻影展不见光的黑账——小圈子文化,导演群逐年老化欠缺新血,和好莱坞眉来眼去暗度陈仓……闹了半天,太阳底下全无新事,所谓不能说的秘密其实“局内人都知道”。
今年入围名单公布没多久,第一轮热闹的争吵照例是绕着“为什么选了这个导演,却没有选那个导演”这个没解的问题展开,艺术总监弗里莫的“官方回应”是那套用了快十年没变过的说辞:“不是我们选择了这些电影,而是这些电影有能力让我们看到。”一部电影在戛纳的入选或落选,有时候并不是电影质量“好”或“不好”的界定标准,去年戛纳竞赛单元拒绝了法国导演杜蒙的《小孩子》,年底这片子被《电影手册》选为2014年度十佳第一。这种事年年有,总有一些导演和锋芒毕露的作品被影展“辜负”,说到底,戛纳影展的选择是守住电影审美的地平线,它确凿地错过了一些充满创造力和争议性的话题电影,可它也确实年复一年选出了完成质量在良好以上的一批电影。
今年影展开始前的一个月里,弗里莫在若干次的采访里坦率地承认戛纳嫡系的“大师”们正在集体进入创作的衰退期,虚荣骄傲了多年的影展,曾经坚信以不变应万变的影展,今年终于从善如流地有了点变化——抬高女性导演的地位,少些对好莱坞明星的依赖,少一点秀,放宽参赛单元门槛,把“戛纳的熟面孔”遣散到主竞赛以外的单元里……且不论这些是摇曳的姿态,还是破釜沉舟的魄力,戛纳的太阳照常升起,而我们总要聊点新鲜事。
昂首挺胸的改革
法国女导演艾曼纽尔·贝克特的《昂首挺胸》被选作今年影展开幕片,这成了影展昂首挺胸迈开改革步子的信号。贝克特不是一个特别出名的导演,确切说,她在非法语的环境里认知度都很有限。《昂首挺胸》题材是巴黎和北方外省的少年犯,话题严肃,关乎少数族裔、种族融合这些敏感话题,明显属于那类“拒绝娱乐、受众有限”的艺术院线小电影,整个班底里最大的牌,是凯瑟琳·德纳芙扮演的一个地方法官。德纳芙上了年纪,很少抛头露面,不玩任何社交媒体,几个月不在公众视线内出现,偶然一次接受专访,谈的是“我真受不了没完没了地自拍并且时刻把自己晒在网上。”这位古典派的奶奶即便被恭维“美人依旧”,毕竟不是红毯上叱咤风云的女神了。这样一部开幕片明白地预示着,今年影展的开幕式将很大程度地褪掉脂粉气和珠光宝气,大家把注意力集中到电影本身,注意电影介入的社会议题里。
回顾一下往年的开幕片。2014年是《摩纳哥王妃》,主演妮可·基德曼,电影的主旋律是这样:照亮格蕾丝·凯利王妃的脸,照亮王妃的礼服!红毯上的主旋律则是,照亮妮可的脸,照亮妮可的礼服!2013年是《了不起的盖茨比》,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就怕不够华丽。演员阵容更华丽,凯瑞·穆里根、托比·马奎尔以及永远占据娱乐头条的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以及更早以前的《月升王国》《罗宾汉》《达·芬奇密码》和《星球大战前传3》,共同点是好莱坞制造,班底华丽,直接提升开幕式当晚红毯争奇斗艳的程度。这是戛纳在过去几年里最被批判的陋习之一:里维埃拉海滩上看热闹的乌合之众根本不关心电影宫里在放映什么,他们只想追明星、追明星、追明星!卢米埃尔大厅外成为培育“拍拍垃圾”的沃土。
现在,弗里莫发话,影展是时候减少对好莱坞群星的依赖,开幕式没必要那么浮夸,明星和偶像让位,而让电影回归主角的位置,也让电影节回到严肃的轨道上:电影是娱乐的,也是政治的,它可以是流光溢彩的名利场,也可以有另一番面目,正面强攻时代的议题,如果有可能,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虽然弗里莫强调,选择《昂首挺胸》作为开幕片,首先是因为电影本身的质量很好,电影所表现出来的介入社会、干预社会的态度也是影展所欣赏的,只是恰好这样一部作品的导演是位女性。但这届影展看起来确实把女性创作者放置在一个比较重要的位置。戛纳连续多年被指责“男性沙文主义”,女导演的作品很少入围,女人在戛纳的位置一度被局限在海报女郎和红毯女神两个位置。来看今年,开幕片出自女导演之手,在戛纳历史上由女人导演的开幕片这是第二次。和主竞赛单元平行的“一种关注”单元,开幕片《澄沙之味》是日本女导演河濑直美的新作。今年海报的主角是英格丽·褒曼,戛纳官方对她的评价,不再留恋她惊人的美貌,而是高度评价她“是现代女性的图腾,用尽一生去挣脱束缚,她的面庞代言着新现实主义。”最重要的则是影展重量级的终身成就奖,今年颁给了阿涅斯·瓦尔达,这个庇护着众多男性作者导演的影展终于大大方方地承认,瓦尔达老太太的《短岬村》当时走在了同辈男性之前;此后她的《流浪女》《南特的雅各》和《拾穗者》的成就也远远地甩开了几代男性导演。
投奔英语片的导演们
今年竞赛单元的19部电影里,侯孝贤(《刺客聂隐娘》),贾樟柯(《山河故人》),范·桑特(《青木原树海》),托德·海恩斯(《卡洛儿》),南尼·莫莱蒂(《我的母亲》),是枝裕和(《海街日记》),索伦蒂诺(《年轻气盛》),加洛尼(《故事的故事》)和雅克·奥迪亚(《流浪的迪潘》),这群导演是戛纳的熟客,多次入围,拿过不同级别的奖。河濑直美、阿彼察邦、菲利普·加瑞尔和路易·加瑞尔这群戛纳嫡亲的亲友团被遣散到一种关注、导演双周和影评人周各单元,主竞赛单元新老选手呈现对半开的局面,已实属难得。影展官方态度明确,主竞赛单元放低门槛,新人比例渐长,实现作者群代际融合以及影展趣味的多元化。而有意思的是,戛纳努力放开视野搜罗新的作者导演,这群导演则从各自的文化环境突围,投奔了英语片的拍摄。今年竞赛单元的英语片有9部,非常强势的一个数字,然而九个导演里母语是英语的只有三个:范·桑特、海恩斯和拍新版《麦克白》的澳大利亚人贾斯汀·库泽尔。其余六部电影里,《比炸弹还响亮》的导演是挪威新人约阿西姆·提尔,主演是好莱坞新生代里的演技派杰西·艾森伯格。《边境杀手》被认为是继索德伯格的《毒品网络》之后同类型、同题材里最出色的,这部关于美、墨边境缉毒案的电影,演员阵容是好莱坞一线的艾米莉·布朗特、乔什·布洛林和本尼西奥·德·托罗,导演是来自加拿大法语区的纽伦纽瓦。有着瑞切尔·薇兹、柯林·法瑞尔、本·卫肖和蕾亚·塞杜这个好莱坞A级超豪华演员班底的《龙虾》,导演是希腊人兰斯莫斯,之前他参加威尼斯影展的《阿尔卑斯》和入围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的《狗牙》确定了他在小众艺术电影界的地位。《龙虾》仍然是带着冷幽默色彩的科幻片,在反乌托邦的环境里,单身有罪,找不到配偶的成年人统统被变成动物流放森林。呼声最高的《年轻气盛》和《故事的故事》则来自两位戛纳“孵化”的意大利导演索伦蒂诺和加洛尼。《年轻气盛》几乎要被看作英语版的《绝美之城》,后者让索伦蒂诺得了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加洛尼的《故事的故事》,原作是16世纪一位意大利南方那波里的学者收集的民间故事集,也是现在所知最早的欧洲民间故事集,加洛尼坚持把电影拍成英语版的理由是:“这些故事在世界上几乎是不被传阅的,而且原文是中世纪的那波里方言,拍成英文片既能让更多的人接受,又完全无损原作的意思。”
检阅这些电影,不难发现,导演们处理的还是自己原先最擅长的题材,转移到英语的环境里,他们能获得更充足的资源、更多的预算、更有知名度的演员以及在未来的国际发行过程里,“英语片”面临的障碍总是要小些。根据欧洲的数据,最近几年欧洲各国“母语电影”的市场份额和票房数据是在上升的曲线上,然而大量“民族电影”的创作者一旦经由戛纳的舞台曝光,只要有机会,他们将毫不犹豫地投奔英语电影,尤其是好莱坞强大资本的怀抱。好莱坞的手腕也越发灵活,不再赶鸭子上架地找欧洲导演去美国拍他们不擅长的类型片,转而让他们处理自己拿手的题材,给他们钱、给他们人,制造出有欧洲气质的英语品质电影。
《故事的故事》制片人是曾经制作过《末代皇帝》和《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的圈中泰斗杰瑞米·托马斯,他曾这样形容那些在戛纳被好莱坞“看见”的欧洲导演们:“他们太想拍英语片了,英国和好莱坞的演员班底太强,不是任何一个国家能抗衡的,而且英语片能抵达的观众要远远地多于任何一种外语片,无论什么样的导演都会希望自己有更多的观众。”
这也是戛纳面临的最大悖论:它试图消减这些年对好莱坞的巨大依赖,它强调对不同语种的“民族电影”的发掘与捍卫,然而在资本强悍的推力下,它事实上为好莱坞输送着源源不断的后备队。
文汇报记者 柳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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