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是怎样变成免费的》书影。
尼克·德雷克被称为“摇滚史上的梵·高”,1974年,26岁的他死于药物滥用,不要说生前,即便死后多年,他也是个很少被提起的乐手。直到1999年,大众汽车的广告用了他的《粉月亮》,歪打正着的是,车没有卖得多好,却意外地让《粉月亮》和德雷克风靡街巷,那一广告发布后的几个月里,卖掉的《粉月亮》专辑超过此前25年的销量。这些音乐背后的故事,iTunes商店不会告诉你,却能在音乐盗版网站Oink里找到。(资料照片)
■本报记者 柳青
在网络音乐下载叫停“免费午餐”、到处一片维权声中,《音乐是怎样变成免费的》这么一本让唱片公司老板恨不得撕掉的书,一面世就被《时代》杂志列上“2015年度图书”的候选名单。
“音乐工业的终结,世纪大转折和盗版的源头”,这个副题概括了全书的内容,说得通俗些,这本书是关于“从25岁到50岁的几代人怎样参与了音乐盗版这桩犯罪”。作者斯蒂芬·维特接受英国《卫报》采访时有过一句反问:“从法理来说,毫无疑问,网络盗版是违法的。可是论道义,(我们)这些人错了么?面对大公司的商业垄断,普通人的权利边界在哪里?”他自称属于“被网络盗版滋养的第一代”,在发明MP3编码的科学家、音乐下载的民间社团、大公司捍卫利益的互联网圈地运动以及被专业人士和法律所忽略的“扫地僧”等等看似不相关的元素之间寻找蛛丝马迹,把时间跨度不长的断代史写成了“天龙八部”式的传奇。
是谁最先上传了免费资源
1997年秋天,斯蒂芬·维特抱着一台20磅重的台式计算机到芝加哥大学数学系报到,那台电脑内存2G,是现在一部iphone内存的1/16。在校园局域网上,他第一次知道了MP3这种东西。第一个学期结束时,他的2G内存硬盘里塞满了他四处下载来的几百首歌,非法的。
若干年后,维特从金领金融男转行写作,他写道:“当年我是处在网络下载和音乐盗版最前沿的一批人。”大学第一年的假期,他回家和母亲说起MP3,她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这种由德国科学家研发的数字压缩技术,能把音频文件压缩成一个存储容量比较小的文件,且不破坏音质,最初这是个学术软件,并不打算投入商业应用。它在被广为人知之前,先滋养了美国音乐盗版的土壤,《纽约时报》要到1998年11月才第一次报道MP3技术,而在1997年甚至更早,大学校园局域网上已经有满坑满谷的MP3音乐资源,维特所代表的这群早期极客和宅男“感觉身在一个非常隐秘的地下王国,陶醉于技术带来的分享”。他在写作《音乐是怎样变成免费的》过程中,逐渐看清他们那代“盗版极客”内心无意识的驱动,是享受作为技术精英的成就感,这远比“不花钱的音乐”有吸引力。
维特毕业离开学校时,带着6个20G的移动硬盘里装满了网络下载来的专辑。2005年他搬到纽约,家当里有1500G的音乐文件,包括了近15000张专辑。那么问题来了:这海量音乐的源头在哪里?它们来源于各种下载资源,但盗版的源头是哪里?是谁最先把CD唱片的内容转成MP3文件、然后上传到网络的?
为了解答这个问题,维特的大海捞针式搜索,搜出不少匪夷所思的东西,包括:一份早年的MP3盗版集团宣言,“古老”到必须在MS-DOS格式下阅览;一份秘密记录,记载1982年以来各种软件、音乐和电影资源是怎样泄露的;几千页可以公开的庭审记录和证词,其中有FBI的窃听记录。他所接触到的资料推翻了他之前的设想——在线音乐下载资源绝不是民间分散的个人自发上传,占绝对多数的MP3文件来自有限的几个有组织的盗版团体,这是一个有严密网络和精细分工的社会现象。
于是,大隐于民间的扫地僧出场了。所有的线索把维特送到一个叫本尼·莱戴尔·格洛弗的大叔这里,维特联系到莱戴尔时,他在北卡罗来纳州西部的老家,一个远离技术前沿的内陆小镇里,做卡车工厂里的组装工。他曾是环球唱片公司的工人,白天,他给全世界最大的唱片公司压制唱片,下班后,他把新压且还没上市的专辑藏在工装裤里带回家,然后上传到网络上。他的另一个身份是“狂犬综合征”这个社团(英文缩写RNS)的活跃成员,而该社团是最早的盗版分享社区。从世纪交替的10多年里,RNS发布了超过2000张专辑的MP3下载资源,其中绝大部分是由莱戴尔提供的。
最疯狂的盗版客竟是实体店买手
在音乐盗版的网络上,没有什么偶然,看上去的“偶然”本质上是环环相扣链条的一部分。莱戴尔的故事是这样,Oink社区的发达和覆灭也是如此。
目前世界上最大、也是最被喊打的BT种子网站是海盗湾,不管版权法庭怎么判、怎么禁,海盗湾的服务器总是“春风吹又生”,它的创始人声称,是在完成一桩行为艺术作品,“以实现文化资源传播的自由”。然而在一部分“精英技术宅”的眼里,海盗湾根本不上台面,是个乱哄哄的仓库。这些高冷的网络盗版界的“谢耳朵”,曾经都是Oink的忠实用户。
Oink的诞生看似意外。2004年,21岁的阿兰·艾利斯是计算机系的学生,这个身高不到1.65米的曼城青年觉得学校设置的课程尽是计算机领域的“拉丁文”,太过时,他在公司实习中了解到,市场最需要的是互联网平台设计。于是他在课余设计出一个能上传资源并分享,且满足不同用户多样需求的平台,这就是Oink,在2004年5月开放。
海盗湾的特点是BT种子数量多,但欠缺细致分类,资源质量把控也不严格,亲民、门槛低,但也粗糙。对比海盗湾,Oink要“势力”得多:只允许上传从CD转成MP3的音乐文件,歌曲和专辑必须严格分类归档,对文字备注也有详细要求,它看上去像是一个传统的音乐档案馆。Oink针对用户也有严格的“准入”门槛,要获得下载权限,必须上传相当量的资源,而且不是加入之后一劳永逸,为了延续下载权限,则要不停地提供。所以Oink的运行本质是“物物交换”,看上去这是“不花钱的午餐”,而实际上是“用我的音乐换别人的音乐”,看上去不用付真金白银购买音乐,但转制MP3、上传、写备注并正确归类,是比“一手交钱,一手拿货”麻烦得多的过程。
Oink看起来既不友好,又很傲娇,但是用户上传的专辑数飞快地从1000张涨到10万张,人们约定俗成地捍卫它的纯洁性:不传综艺节目,不传电影,纯音乐,音质尽善尽美,拒绝任何瑕疵,不能出现艺术家和唱片对不上号的低级错误。Oink的用户增长是爆炸式的,到2006年初,网站的活跃用户超过10万人,提供100万张不同专辑的下载,后一个数字四倍于同时期的iTunes商店,在Oink的数据库里,只有你想不到的音乐家,没有你找不到的专辑。网站的门槛越高、规则越苛,吸引的用户越多,把个人私藏的已绝版唱片上传到Oink网站,与其说是奉献或分享,不如说是满足别样的成就感。特别荒诞的是,2005年前后唱片业寒冬已至,大大小小的音像店、唱片店濒临倒闭,各种甩卖存货,网络上最疯狂的盗版客恰恰是线下实体店的主要买手——为了买到稀奇古怪的偏门唱片,然后上传。
比如被称为“摇滚史上的梵·高”的尼克·德雷克,1974年,26岁的他死于药物滥用,不要说生前,即便死后多年他也是个很少被提起的乐手,直到1999年,大众汽车的广告用了他的《粉月亮》,歪打正着的是,车没有卖得多好,意外地让《粉月亮》和德雷克风靡街巷,那支广告发布后的几个月里,卖掉的《粉月亮》专辑超过此前25年的销量。这些音乐背后的故事,是德雷克在民间的骨灰级粉丝怀着热爱,一个字一个字敲在Oink的网站上。一张专辑能再版过多少版本,音乐的故事、音乐家的故事,这种种都不是iTunes的货架所能提供的。
关键是商业资本和创作者之间的利益失衡
于是,盗版下载就不再是“省钱”这么简单。事实上,为了维持Oink服务器的运转,许多用户自愿捐出的钱,足够他们到iTunes商店里买更多的专辑,这也埋下了祸端,导致英国警方在2007年10月以“非法集资”的罪名逮捕了艾利斯,Oink关张了。当谈论“为什么要盗版下载”,昔日的Oink用户并不回避“费用”这个最浅白的元素,但话题继续下去,这群人谈论Oink为他们制造的虚拟社区归属感,他们在这个平台上分享技术带来的交流畅快,交换音乐,寻找同类,最后他们得出一个结论:iTunes只是商场,Oink是生活方式,甚至是短暂的乌托邦。
比Oink草莽粗豪得多的海盗湾有过直白的宣言,号称它不是吃白食,只是反对商业资本和创作者之间完全失衡的利润分割,换句话说,当我们付钱时,创作者只拿到一成甚至更少,大头在老板们口袋里。关于这一点,电影《再次出发》里也表现得简洁粗暴——唱片公司老板对女主角说,我帮你做唱片,上市后定价10美元,我拿9美元,1美元归你。反过来,这未尝不是海盗湾和Oink的逻辑:我们为什么要付那9美元?这就触及法理和伦理的灰色地带,盗版当然非法,这无可争议,在法律层面,海盗湾和Oink都是不该存在的,可是当它们受到法律的正当打击后,受益的是艺术家,还是资本家?轰轰烈烈的音乐下架背后,是不是迟钝的、错失行业结构改革的唱片业,终于深入互联网领地的新一轮圈地运动?
关于这个问题,《音乐是怎样变成免费的》没有提供解答,或许维特过几年还能再写一本书。电影《再次出发》倒是给出了一条出路:姑娘甩开唱片公司,自己做专辑,自己上传,盛惠1美元。理想很丰满,至于现实,还是走着瞧。